韩晓征
黎紫书的新作《流俗地》,是我读过的第一部描写马来西亚华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它可以成为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观照华人命运、当地多元的民俗与人情,也从中领略马华文学的盎然生机。
小说的地域背景是马来西亚霹雳州的怡保市(又名锡都),贯穿始终的主人公是盲女银霞。曾经浏览过一本马来西亚简史,得知“霹雳”之名属于马来语的华语音译,原意是“银子”——当地以锡矿闻名,最早人们见到锡的时候误以为银,于是就以“霹雳”命名该州。所以,为“银霞”作传,也可以理解成为锡都那些活跃于作者童年记忆中的小人物作传。本书时间跨度是从上世纪60年代直至2018年马来西亚大选。黎紫书以娓娓道来的诗性语言,为华语读者描绘了热带雨林气候中的锡都兴衰,那与我们操着同一母语的族群的生活,宛如一脉河流,有漩涡,有惊涛,更多时候,是缓缓地汩汩流淌,闪烁着人性的粼粼波光。
多元之光
《流俗地》的叙述主线,是聚居在锡都平民区“楼上楼”中的三位发小:银霞、细辉、拉祖之间的友谊与成长,并由此延展出各自家庭成员的悲欢离合。黎紫书的历史感与人文关怀,也就于这种延展之中参差呈现。
三位小伙伴中,银霞、细辉都是华人后代,拉祖是印度理发师巴布的儿子。细辉与拉祖是坝罗华小的同学(马来西亚的华文小学都是华人自己捐资兴建),银霞由于眼盲,未能进入华小,后去盲人院学习,几经辗转,竞聘为“银都无线德士(出租车)电台”接线员。三人性格各异,却又情同手足:拉祖开朗好学,细辉善良懦弱,银霞自尊要强,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博闻强记和弈棋本领赢得了小伙伴的钦佩;工作之后,又由于能够背出整个锡都大街小巷的名称赢得了“电台之光”的美誉。三人之间的友情,随着年龄增长发生悄然变化,银霞对细辉的情感微妙难言,由于拉祖去都城求学,三人只有在红白事的场合才能重聚,小说也就因而铺陈出当地华人、印度人的许多礼仪风俗,加上隐约其间的身份明显高于其他族群的马来人形象(例如盲人院教师伊斯迈和涉嫌**银霞的彬谷老师),使得作品呈现的锡都生活带有多种族的多元之光。
马来西亚华人的民间风俗,除了与我们一样春节拜财神、清明扫墓、中秋祭月之外,还保留了更多的民间俗信,比如,细辉的母亲何门方氏带着儿媳婵娟去九玄娘娘庙问觋;再比如,何门方氏请来道士驱鬼禳灾等等场面,都给小说增添了多重的神秘色彩。
阴柔之光
黎紫书一向注重书写女性的成长,《流俗地》之中,虽说也有对于细辉、拉祖、细辉之兄大辉、银霞之父老古、大辉岳父叶公等人的群像描摹,不过若论其笔触,都远不如对几位女性,如银霞、其母梁金妹、谊母马票嫂、细辉之妻婵娟、姑姑莲珠、大辉之妻蕙兰、蕙兰之女春分等人,来得那样精细绵密。
说到人物塑造,顺便交代《流俗地》的结构:开篇和结尾都设在马来西亚第六十个国家独立日假期,中间则如片片展开的折叠屏风,连缀起回忆中的三位好友聚合片断以及每一位亲友的人生素描,关于那即将开始的大选,也在每一个片断里雪泥鸿爪般地交代点染,并在结尾被推向了高潮。
如果从世俗的角度来总结《流俗地》的故事类型,或可归结为女人们的“找丈夫”故事:林林总总的故事中,结局近乎美满的,几乎是凤毛麟角,多数都是事与愿违,失落失望。
细辉的姑姑莲珠貌美风流,不惜给有钱有势的拿督冯做妾,最初的时日倒也风光无限,可是人到中年时候,拿督冯另觅新欢,莲珠有如被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浪荡子大辉之妻蕙兰,坦陈“爱他”,其实是爱他的帅气倜傥,却不知贪恋异性美貌,对于平民女子是十足的奢侈,蕙兰由此落入一生的泥淖——供养浪子、抚育幼儿、苦守活寡。
至于蕙兰之女春分,早早落入情欲陷阱,未成年即为人母,幸好世风相对开明,让她不会像前些年那十几个未婚先孕的女生,唯有跑到楼上楼凌空一跳,成为一尸两命的冤魂,而是尚有叔公细辉作保,可以雇保姆帮助带娃,自己跟着母亲蕙兰出门做工谋生。
马票嫂坚信自己“有手有脚,不会饿着”,敢于冲破奴役人的婚姻束缚,抱着孩子从夫家出逃,历尽坎坷,结识仗义的梁虾之后,情感才算修成正果,自此白道黑道通吃,阅人无数,作为银霞的谊母,有智识指点她多学技能,自立自强。
银霞的母亲梁金妹,尝尽了丈夫老古拈花惹草带来的烦恼,晚年悟出“片瓦遮头”才是女性的后盾,于是为此悉心盘算,进而成为一个有主见的人。“以前很多届大选,梁金妹要把票投给谁,都得老古授意”,可是自从跟两个女儿商量好了合力买房,并终于如愿“搬进新家之后,梁金妹不知怎么像是有了主张,再去投票便不管丈夫的意思了。”她在房产证上写妥两个女儿的名字,彰显了慈母的深谋远虑,也为银霞的人格独立营造了物质基础。
银霞这个人物,生为盲人,却是比无数的开眼人都要勤奋好学,衣食生计从不仰仗他人,性格倔强,却又蕴含静默之美——可是黎紫书并不因此止步,而是赋予她更为丰富的人性内涵。
比如,童年时候,细辉对于成绩骄人的拉祖热情崇拜,捧着拉祖的奖杯在楼上楼跑来跑去炫耀,这一举动引起银霞的嫉妒——这种嫉妒,一方面出于对细辉的喜爱,另一方面,也出自一个盲女对于自己不能正常上学的失落。
再比如,银霞被**,由于眼盲,自然难于指认施暴者。不过,事前却又铺垫出对老师伊斯迈的恋情,这种若有所待的单恋,使得侵犯刚刚开始之时,银霞的反应有些许犹豫,直到她凭着种种迹象终于判断出并非伊斯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样的设计,也就使得人物形象因其欲望的鼓荡变得更加丰满信实。
语言之光
虽然名为《流俗地》,小说的语言却保持着一种不肯流俗的雅驯与生动。究其原因,或许首先是来自作者对华语文学传统,尤其是诗歌传统的融会贯通。
在通篇的行文里,读者不时可以见到这样看似信手拈来的语句:“眼看摽梅快过”“银霞像个犯了什么天条的织女,终日坐在她家客厅里唧唧复唧唧,将一轮一轮的尼龙绳变成一摞一摞编织得扎扎实实的网兜子”“这两段婚姻譬如朝露,留下的却是两个沉沉实实的担子”“岂料孤帆远影,竟有去无返”。这些地方,分别可以看出来自《诗经》、汉乐府,以及唐诗的吉光片羽。
许多用典不仅稳当妥帖,有时还因其领悟通感之妙,而具有一种清新活泼之气。
比如,当梁金妹得知细辉正在楼下电话亭煲电话粥,断定他在恋爱,眼看银霞的希望化为泡影,她忍不住怀着一点怨愤质问:“阿霞,他有告诉你么?”“那时候银霞正坐在饭桌旁,桌子上摊开好大一本盲文书……用指头细细触抚纸张上的点点滴滴。”这里,“点点滴滴”虽只四字,却是完成了两个任务:其一,是把文字所携的视觉与听觉转化成了触觉;其二,是把原作“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之中的那个“愁”字,隐隐牵出,要知道,往日里,银霞可是能够通过分辨“楼梯间的气味”来准确判断细辉“笑或不笑”的。于是,这四字所蕴含的女儿心事,也就经由视听触觉,聚拢成一种几乎指尖可触的愁绪了。
黎紫书小说语言的审慎考究,几乎随处可见。比如,同样是称呼生活中视力正常的人,梁金妹呼之为:“明眼人”,而银霞则称之为“开眼人”,含蓄地表现了这位“眼盲心不盲”的女性对于自家“心水清”的自负。
至于人物的取名,乃至何时点出全名,则是颇费匠心的。比如细辉与其父奀仔之名,几乎就是细民的别称;而顾老师这个人物,其实在银霞童年因荡秋千而摔伤时候即已出现,同时他又是银霞能够背出半本的《象棋术语大全》的真正主人,可是其全名,却要等到顾老师与银霞同被困在电梯里,一道经历过停电的黑暗之后,才能揭晓——“顾有光”,“顾”字的本意为“看”,“有光”,与黑暗相反,与神谕相近。从中,更可见整部小说谋篇布局形之于人物名字的巧思了。
说到“黑暗”,忽然记起黎紫书的《余生》一书中那篇《海鸥之舞》:一群盲人舞者在台上表演时候忽遇停电,观众与盲人共处黑暗中的寂静,从而体会一种寓言般的平等。
关注盲人身心,显然是黎紫书多年来的心之所系,然而在《流俗地》的结尾,银霞作为“锡都”的象征,她的终于得配尔雅有缘的顾老师,或许已经不仅仅是完成了一个悲悯的“找丈夫”故事那样简单,可能更是象征了马来西亚千千万万华人公民随着时代的进步,渐渐走出威权压制的黑暗阴霾,所迎来的曙光与霞光吧。
至于整部小说的散点透视结构在小说叙事过程中所起的推进力道之强弱,由于我自己缺乏长篇小说的创作经验,尚不敢妄下断语,准备得暇细细比对相似结构的《水浒传》《生死场》和《我弥留之际》,再行参悟小说写作的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