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贵
梅派保留剧目《贵妃醉酒》,非常经典,常演不衰,至今仍让戏迷们沉醉不已。《红楼梦》中也有一幕醉酒闹剧,不过主角不是美人,而是一位叫焦大的老奴。乍一听来,前者大雅,后者大俗,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你若稍加咂摸就会发现,这两出醉酒闹剧,所漫溢出来的意味并无本质不同,都是在受到冷落后发泄心中的郁闷和不满。
《贵妃醉酒》的原始脚本,并没有现在这么雅,其中不乏轻佻谑浪的科诨表演。百花亭的筵席都摆好了,就等皇上驾到一块赏花饮酒,谁知等了老半天,万岁爷却在半路上驾转西宫,临幸梅妃去了。这让杨玉环又羞又恼,无奈只好引樽自饮。几杯下肚,醺然欲醉,不免春心荡漾,以至放浪形骸,媚态浪语,频频向两位公公作求欢状,俗得可以。后来,经过梅兰芳先生的精心打磨,才化腐朽为神奇,变得雅了起来。
杨玉环耍酒疯是因为失宠。那么,焦大耍酒疯又为哪般呢?
在贾府上上下下众多人物中,焦大看是个卑微的家奴,但却是有些来路的。按照宁国府内当家尤氏的说法,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照此看,焦大就不止是宁国公贾演的恩人和义仆,而且是大清国的勇士和功臣,即使不被树碑立传,也当供养起来。大约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焦大的功劳不仅未能改变身价和命运,而且随着老主人去世,渐渐被冷落下来,临到古稀之年,还要任人驱使。
那一天,宝玉随凤姐到宁府宴游,见识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晚饭后,原说是派两个小子送秦钟回家,外头却派了焦大。惹得焦大火起,趁着酒兴抱怨起来,调门越来越高,话也越说越难听。这让在场的主子们脸面下不来,于是就被捆起来,拖进马圈塞了一嘴马粪。想当年,为救先主喝马尿;现如今,反被后人塞马粪。闹到这步田地,究竟应该怨谁呢?从事件发生的直接原因来看,首先要怪管家差遣不公,否则不会出这乱子。其次要怪焦大托大,受了点委屈就倚老卖老。若往深里说,那就不不止是怨谁、怪谁的问题了。
“焦大骂街”这件事,在《红楼梦》中只是不起眼的一幕,但脂批却认为“真可惊心骇目”。事发现场的确如此: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可见焦大的话是何等震撼,以至于凤姐不敢听,宝玉不该听。何以至此呢?因为焦大的说词撕下了宁府的遮羞布,将主子们乱伦的丑闻公开化了,这对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来说,无疑是极不体面的。所以,焦大骂声一起,宁府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道破丑闻身份的是书中的交代:“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作者有言在先,分明指证焦大所言非虚。
那么,事实如此就可随便嚷嚷吗?中国的道德传统一向讲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象宁府这种敏感的高层隐私,不要说下人,即便是族亲也不敢随便议论。心知肚明可以,公开说破犯忌。焦大虽然粗鲁,也应略知一二,否则不会扬言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并说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只不过,焦大对“这些不长进的爷们”的行径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便数落数落而已。
事实上,贾府那点糗事,并非焦大一人知底,就连外头那个浪荡公子柳湘莲也有风闻。问题是焦大真的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他出言孟浪,着实刺痛了贾府中人的神经,但骨子里还是为贾府着想的。之所以牢骚满腹愤愤然,除去炫耀自己的功劳、发泄遭受冷遇的不满外,还有对不肖子孙的抱怨和谴责。联系到贾府被查抄时焦大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更能证明焦大以贾府为家的一片赤诚之心。难怪鲁迅先生说,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有学者考证说,焦大之骂,绝非仅在“伏可卿之死”,更多的是借焦大之口,表达作者自己的愤怒,批评圣上之薄情,感怀家事之不幸。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尽管贵妃与焦大是两个不同物种,但这两场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醉酒闹剧,还真有相通之处。(文/王兆贵)
附注:本文发表在《衡阳日报》2022年8月21日文苑,责编胡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