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jīng]地
文/范俊来
“耕地”不是名词,而是动宾词组,在这里“耕”是动词,特指翻土这个动作,在我的家乡,这个字的发音于“荆”相同。
本文所说的耕地,特指六、七十年代农业生产中的一种生产活动,春种需要耕地,夏末“压青”需要耕地,秋收后到入冬前需要耕地,可以说耕地是农业的基础操作。
说到耕地,不得不说完成这个操作的农具—犁。下图就是犁的结构与操作:
不过,我家乡的耕地操作与此图有点不同,扶犁是单手而不是双手。我年轻的时候去的地方不多,从没见过双手扶犁的。在我们生产队里,会耕地的人没几个。右手扶犁,左手除了拿鞭,还要拉拽缰绳,指挥牛左拐、右拐和掉头,这些动作浑然一体,十分潇洒。因此,我觉得单手比双手更灵活。
上图中的犁,除了铧和壁外,全是木制的。当时我们生产队的犁,比上图先进了一点,那个舵换成了铁轮子,辕的材质也用铁件代替了。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壁被磨得锃亮,和镜子一样。后来通过专业知识的学习我才知到,在钢中加入锰元素后,表面会越磨越硬。
也许有人会问,耕地的方向如何控制?这需要牛和人的默契配合,牛走犁沟,扶犁的人略微摇摆犁梢即可。掉头时,扶犁的人左手拽缰绳、右手握提手将犁提高就能完成。
那年我十九岁,高中毕业回乡。之前队里的各种农活我大都干过,只是耕地这活儿轮不到我。耕地这营生算是技术活儿,苦轻不用使蛮力,所以生队里大多是派五六十岁的老汉们做。可我偏偏看上了这个营生,觉得耕地这营生很不错,赶着一犋牛,扶着犁,悠悠地吆喝着,犁铧翻起的黑土如波涛刷刷地拍向一边,很有些汹涌之势。我曾跟着三爷来回地看,有时还要帮他耕上几趟,我觉得我也会耕地。
夏秋交接的季节,正是“压青”的时节。“压青”就是把当年的轮歇地耕一遍,入秋前再翻一遍,把地里长出的各种嫩草压在土里,这快地叫压青地,来年便是上等好地。听说队里还要多派出两犋牛,我便有了耕地的想法。队长起初不同意,可架不住我死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黢黢的,我就被三爷叫醒了。爷俩一同来到饲养院。牛们早已习惯了,顺从地听人吆喝。其中一头牛驾辕拉着那挂快要散架的老牛车,其它的牛跟在后面,慢腾腾地朝田里走去。
牛们虽然身强体壮有的是力气,长着两支锋利如剑的角,甚至也有些机警和聪明,即使是恶狼,对它也无可奈何。但是在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类面前,它却是渺小无能的。略有违拗,便会招来鞭挞和恶毒的辱骂。
有人说,人在牛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这就是牛怕人的原因。这个说法虽然无法考证,但我认为,从被驯养那天起,牛就是人类的忠实朋友,为人服务是它的职责。
牛们在山路上慢腾腾地爬行。它们的蹄子啪啪地敲击着石子路,不时地长嚎一声。到了地头,牛们低头闻着犁犋,自觉地停在自己的位置上。我们走过去,把绳线搭上牛背,拴好缰绳,戴上笼嘴。这个时候,老汉们掏出小兰花烟袋,围一圈坐在地头上,打火吸烟,互相头挨头地伸出烟锅子对火。
人在歇息的时候,牛们大都卧在那里悠悠地倒嚼,反复品味着昨夜吃到肚子里的美味。随着一阵吆喝,牛们并不情愿地站起来。人们整理好犁具,一声鞭响,几犋牛整齐地出发了。我赶着最后一犋牛,跟在队伍后面。那老犍牛很顺从地踩着墒沟,犁铧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入土地的胸膛,哗哗地翻起了一行土浪。
牛拉着犁向前走,扶犁的人在后面一边跟着走,一边嘴里喊“来,来,拉”,或“达,达,达”,这是牛唯一能听懂的人话:“来,来,拉”向左偏一些,“达,达,达” 向右偏一些。至于有的扶犁人用下流的粗口骂牛,牛们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扶犁人骂牲口的那些脏话似乎是他们的专利,有什么办法呢?对付牲口你总不能去做思想工作,也不能给它们念诗文。他们在底层辛苦地劳作,或许这是他们借此发泄的最好方式。他们虽然骂牛,但在使用时却格外心疼牛,尽管鞭子甩得倍响,但很少抽在牛身上。
牛拉着犁在不停地前行,寂寞的三爷扯开嗓子唱起来了熟悉的曲子。《走西口》、《光棍哭妻》、《种洋烟》、《卖菜》、《卖碗》,这些曲目三爷想起啥唱啥,这曲唱几句,那曲再唱几句,没有一曲是完整的。
阳婆升到一竿多高,人和牛都是气喘吁吁的。耕到地头回过头来的时候,前头扶犁人一声长长的“吁—”,所有的牛犋便停了下来。牛累了,人也乏了,该歇一会儿了。
那些牛巴不得这一声令下,立即停下来,喘着粗气。一会那些健壮的犍牛便卧下来,长呼一口气,便又从胃里回上一口草料,细细地嚼磨起来。
“乏牛不卧,卧牛不乏”。这是当年的农业谚语。当我问起有一头牛为何不卧时,三爷用这句谚语回答了我。
扶犁的人们聚在地头坐了下来,有的掏出烟袋吸旱烟,有的说笑话抬杆,还有的下起了石子棋,也就是成三、搁二、狼吃羊。这些游戏不需任何器具,用手平整一下地面,画上棋盘,再拣些石子和草棍就可以对决。
等人和牛都歇得差不多的时候,领头扶犁的人便站了起来说,咱们再走上几遭,前晌把这块地耕完了。随后,其他人啪啪地磕了磕烟锅子,拿起鞭子,各自到自己的犁边。随着喊喝声,牛们吭嗤吭嗤地爬将起来。几声鞭响,几张犁好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又轰轰地朝前去了,留下一缕灰尘向远处散去。
家乡有句俗语,霜降不行犁。霜降过后,生产队就把犁犋收到库房里。直到这时,那些劳累一年的耕牛才算彻底自由了,每天在大野地里啃食枯草,这应该是它们最惬意的一段时间。
年复一年,耕牛就是这样度日的,直到得了不治之症,或老得拉不动犁了,生产队就把它杀了,将牛肉分给社员吃。牛的一生如此悲惨,如今细想起来,让我心生感慨,写诗咏之:
谁言自古美名留,
复历春秋越万沟。
茂盛山坡新绿草,
温柔碧水老黄牛。
依栖旷野家安在,
忙碌长年日少休。
想汝一生应有志,
耕田到死做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