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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人生顿悟:各人各得各人的眼泪!——读《红楼梦》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札记魏建宽

贾宝玉的人生顿悟:各人各得各人的眼泪!

——读《红楼》第36回“绣鸳鸯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札记

魏建宽

常常想,曹雪芹笔下的一个个故事,多像《六祖坛经》中的一个个故事。

中国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重在“以心传心”!读《红楼梦》又何尝不是如此?

红楼梦》的读者也好,与佛法有缘的人也罢,要获得生命的顿悟,都必须具备一个共同的前提,即自身必须具有开悟的能力。

为什么是贾宝玉“情悟梨香院”?

因为贾宝玉身上,有一种能从“迷途”中觉醒的力量!——这就是他的“无分别心”,他的没有被“我执”所束缚的心!

而本回所叙写的其它的人呢?

先看贾母在忙什么?她在“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近几个月不要再让宝玉“会人待客”,她这个老祖母正在溺爱她最爱的孙子,因为贾宝玉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在看到宝玉挨打时,就没有看到她的这个儿子贾政对他的儿子的“狠铁不成钢”!——这是贾母的“我执”!

王熙凤在忙什么?当平儿向她揭开“那些仆妇常来孝敬她东西”的谜底时,她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这个王熙凤可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金陵王的名门闺秀啊,竟贪婪到要“安下这个心”——“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王熙凤的这种对金钱的贪婪无度,不正是另一种“我执”?

给王熙凤送礼的仆妇们,又何尝不是陷入了一种“我执”之中?她们孝敬王熙凤东西,还不时给王熙凤请安,竟然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争得成为王夫人的大丫环的机会,而这个大丫环的位置的空缺,恰恰又是金钏冤死而留下的。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一个月多几百个铜板,竟然费尽了心机,为的就是让女儿成为金钏第二。

王夫人在忙什么?她在吩咐王熙凤“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个母亲,也陷入了一种“我执”之中,她之所以给袭人以准姨娘的待遇,目的就是一个,就是希望她的儿子有“造化”,能够得袭人服侍她的儿子“长长远远的一辈子”。

薛宝钗呢?大观园里闲来无事,下意识地就“顺路进了怡红院”,见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当袭人“到池子里去洗衣裳”之后,薛宝钗竟“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为宝玉绣起了鸳鸯红兜肚!

这个薛门的大家闺秀,这个时候竟偏偏忘了男女之大防,为宝玉绣起了内衣红兜肚。在那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薛宝钗此举显然是不妥当的!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行为,只有一个解释,薛宝钗陷入了她的“我执”之中,她的不由自主的举止,透露出了她的意愿——希望成为宝二奶奶!

而这样的场景,恰恰又被林黛玉隔窗窥看到了,薛宝钗“绛芸轩中绣鸳鸯”竟让林黛玉“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声来”,并要“招手儿叫湘云”一起来观看!

不过,好在史湘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便拉了林黛玉去瞧正在外面池子边洗衣服的袭人,这才避免了薛宝钗的尴尬!

可是戏剧性的情节还在发生,独自坐在那里为宝玉绣鸳鸯兜肚的宝钗,那一刻竟然听到了宝玉的梦中叫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贾宝玉这样的梦呓,于宝钗而言,无疑是那个夏日正午的一声惊雷,让她“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薛宝钗的“我执”,就这样被贾宝玉的梦呓惊醒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诗人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薛宝钗沉浸于“鸳鸯戏莲”的风景时,她哪里知道隔着一卷湘帘,林黛玉在看她;梦呓惊醒了薛宝钗鸳鸯梦的贾宝玉,他哪知道换了一个环境,他竟然也成了他人的风景的陪衬?

贾宝玉不愿也不相信这样的人生故事发生,但偏偏就发生了!——梨香院的小戏子龄官竟拒绝为他唱《袅晴丝》!

贾宝玉是贾府的“凤凰”啊,他挨打之后,该来探病的谁不曾来?薛宝钗来怡红院探病,就使他感叹——“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

可是贾宝玉至梨香院的遭遇,却颠覆了他的上述认知!

十二个戏子中的宝官玉官见宝玉来到梨香院内,“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然后进得房内,龄官竟“独自倒在枕上”,看见了宝玉进来,竟然“文风不动”。宝玉“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唱袅晴丝’一套”,龄官竟然“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当宝玉终于回想起来了眼前小戏子,就是前些日子立于蔷薇花架下不顾暴雨就要到来的那个人,就是于地下画了数以百计的“蔷”字的那个人!

这个小戏子竟然可以“正色”拒绝他贾宝玉,这个小戏子竟然连娘娘的面子都不给!

此刻的宝玉是什么心态?他想到的是“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

此刻的宝玉是什么情态?宝玉是“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可接下来他又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贾蔷进去向龄官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时,龄官竟“起身问是什么”;他看到了龄官误会了贾蔷,贾蔷以一两八钱银子买来的会在鸟笼的戏台上衔鬼脸旗帜的雀儿,被龄官认为是有意打趣她;他听到了贾蔷的百般解释,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他看到了龄官向贾蔷的借病撒娇,以及贾蔷的诺诺连声准备即刻去为龄官司请大夫;最后他听到的是龄官对贾蔷的亦嗔亦怜的劝止声——“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这样的场景,是不是与“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爱辖治人的”林黛玉有得一比?

其实,龄官就是林黛玉的影子,尤其是在多愁、善感、自尊、矜持这些性格特点上。读者难道忘了王熙凤就曾拿龄官长得像林黛玉打趣的情节,结合这一回的叙写,曹雪芹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我想曹雪芹就是在告诉我们读者:林黛玉这个贵族小-+姐有自尊心,会为王熙凤拿她比戏子不悦,别忘了被贾府花几两银子买来“这个牢坑学这个劳什子戏”的小戏子,同样也有她们的自尊心!

谁能悟到这一点?谁有这样的同理心?

将金钏撵了出去的王夫人没有,认为金钏死则死了只有花几两银子发送就算尽了主仆之情的薛宝钗没有,弄权铁槛寺、清虚观将小道士一个耳光扇得趔趄的王熙凤更不会有!

谁有?

贾宝玉!

当贾蔷提着雀儿笼子“兴兴头头的往里头走着找龄官”时,他的心里是只有龄官的,为什么?曹雪芹是这样用八个字写的——“见了宝玉,只得站住”!贾蔷那整个心只在龄官身上而失敬于宝二叔的情态,描写得多么耐人寻味啊!

当贾宝玉作为梨香院的旁观者,以“不觉痴了”的心境,终于领会了龄官为什么前些日子会在蔷薇花阴中独自画蔷的深意时,贾宝玉“便抽身走了”!

为什么?梨香院是属于贾蔷与龄官的爱的王国,贾宝玉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多余者!因此贾宝玉唯一的选择,就是“抽身”而去!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个小侄子,在宝二叔抽身走了之后,竟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他“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于是回到怡红院中的贾宝玉,向袭人长叹着道出了他的“深悟”——“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贾宝玉的“深悟”,换得的却是袭人的一句嗔责——“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殊不知,这样的“痴”,这样的“疯”,正是对生命的珍重,正是对生命的挚爱,正是对他人富有同理心的人才有的深情,正是对众生没有“分别心”的人才有的开悟!

其实,与贾宝玉同样开悟了的还另有一人。

是谁?

是林黛玉!

不信,读读他的《葬花吟》的那几句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花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情悟梨香院,“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贾宝玉,后来用他痛悼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呼应了林黛玉的《葬花吟》,同时也回答了他于梨香院的人生顿——“人生情缘,各有定”!

2022年9月6日初稿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了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头上。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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