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一般吸引人的地方,往往是因为叙述乃作者亲历,较为真实,就算是大人物,尚未封神,没有光环加持,也还有凡人一面,或因意见不合而撕番,或金钱问题而抵牾,终归接地气。虽然大家都说谁是谁非自有后人公论,但其实有些事当事人不说,后人还真难有公论。比如周氏兄弟失和,坊间种种传闻究竟不能做实。《陶庵回想录》里有三处提到,但是闪烁其词,一会儿是不能说,一会儿又是没听清。总之,对作者而言,纯属记而不述。
《陶庵回想录》的作者是陶亢德,陶庵是他的笔名,浙江绍兴人。曾编过《生活》《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这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的杂志,跟当时很多文化名人,如鲁迅、周作人、邹韬奋、林语堂、老舍、巴金等颇有来往,围绕着杂志,雇主与雇员之间、编辑与作者之间、名人与名人之间的趣闻掌故、笔墨官司,读来颇为有趣。比如鲁迅与林语堂的交恶,缘于二人在《人间世》出版的意见不和,鲁迅认为先前的《论语》已经很无聊(二刊都为林语堂主办),听到林还要继续办《人间世》,认为“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于是写了一封信劝他放弃,结果林语堂回信说等他老了再说。鲁迅认为自己作为朋友的一片诚挚意见,却被对方认为是“暮气”沉沉,乃生误会,后又有一系列事件,最终隔袍断交。因为《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的主编都是林语堂,陶亢德是编辑,二人交往最多,所以关于林语堂的叙述也最多,包括他的生活、做派和文学观点都有披露,他认为林语堂很想特立独行,脱俗傲世,其实却是“循规蹈矩,不大真的做出惊世骇俗之举”的。林语堂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英文了得,从小就在教会学校读书,熟知“使古都耶利哥城陷落的号角”,却不知“孟姜女的眼泪冲倒了一段万里长城。”有关中国的历史文化都是后来恶补的,他后来用英文写的《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使他在国际上名声大噪。林虽号称“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但热衷于将中国的故事用英文讲给外国人听,却不屑于将外国人的故事翻译给中国人听,鲁迅与他交恶前,曾劝他翻译一些英美文学,被他拒绝。书里还讲到孟十还有意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翻译成中文,被林语堂在背后讥嘲“有没有神经病”。陶亢德认为,林很精明,走的是一条实惠的实用主义道路,可能在他看来,中译英比英译中更名利双收。林语堂后来沉湎明清小品文,他主编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也都以文人随笔小品为主,但在国家内忧外患之际,这些人的闲说掌故、坐论前朝、读书遣怀,在另一些人眼中就颇为不合时宜,免不了遭人针砭。鲁迅就不客气地说这类小品文为“小摆设”,他的弟弟周作人则以“大型香炉烛台”回敬,唇**舌剑,却又隐晦曲折,短兵相接又点到为止。大家都知道林语堂对《浮生六记》里的芸娘特别欣赏,曾说芸娘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子。但陶亢德在回忆录里却说,这其实有林语堂个人的原因,林夫人虽然对林语堂照顾周到,但却不是中国古书中的佳人,没有芸娘吟诗作赋的本事和妩媚婀娜的风姿,而林语堂虽然一肚子洋墨水,却慢慢以中国古才子自居,不敢钟情活美人,只好寄情于古人。今人看芸娘,最不可接受的是她那样热情地为自己的丈夫纳妾,还因为妓女憨园的别嫁而郁郁寡欢,终至不治。但林语堂在《京华烟云》里倾力描写的木兰,在旧传统和新生活夹缝里生活的民国女子,身上也有芸娘的影子,比如她也支持为丈夫纳妾,她的理由是,为人妻者没有妾,就如同花瓶里的花虽好,却没有绿叶扶持一样,或者犹如一个皇太子缺少一个觊觎王位的人在旁一样乏味,倒好像纳妾不但于男人得利,于女人竟有虚荣心满足之快意。这种想法对于今天的人们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无论是芸娘还是木兰,都活在男人的记叙或虚构里,是不是能代表过去女人内心的真实想法,难下定论,而人的思想难逃时代的局限,新旧交替变更时,更是模糊复杂,难以一刀两断、泾渭分明。书里还有郭沫若的故事,《宇宙风》创刊号被人称为“三堂会审”,“三堂”指的是知堂、语堂和鼎堂,知堂是周作人,语堂自然是林语堂,鼎堂则是郭沫若。关于郭沫若,书里有两处趣闻描写:《宇宙风》约郭沫若写游记,郭回信说,游记文章需要旅行,如能借他一二百元钱,他有了旅费,便能写了。陶亢德作为《宇宙风》半个股东,负责整个编辑责任,却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要求”,真的就汇了一笔钱给在日本的郭沫若,还表示如果写游记困难,写自传也可。果然,后来郭沫若寄一篇自传来,这种约人写游记还负责游资的做法,实在令今人羡煞;另有一趣闻,说郭沫若擅长演讲,无论姿态、声调都不平凡,特别是到听众可能鼓掌的时刻,他的话一定中断停止,给听众以鼓掌的机会。《骆驼祥子》最早是在《宇宙风》分期发表的,老舍当时在齐鲁大学任教,他在给陶亢德的信中说自己只想创作,但是又担心“零星卖文,即使事实上能够篇篇卖钱,也总觉得不能安心”。陶亢德遂建议杂志按月付他固定稿酬,是否可以“足以做他去做一个职业作家的生活底子”,果然杂志每月付老舍80元,老舍则每期贡献四五千字的文字,刊载成长篇小说,即《骆驼祥子》。可见卖文为生,走职业作家之路,在哪个时代都不容易,即使如老舍那样的名气,照样要为生活而担心。这也是看各种回想录的有趣之处,看这些人尚未走上神坛时的各种生活细节,看到他们在盛名之外与凡人的相通之处,既满足了读者窥探欲望,阅后又不免产生一种古今皆同的感慨,而不必对当下一些不解之事大惊小怪了。陶亢德一介编辑,跨越两个时代,经历庞杂、曲折而坎坷,笔底往事,终归是些历史的碎屑,斯人已作古,所记不过为后人增一谈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