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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张新民(一)
我们在银贡山那里住了将近两年多,之后又搬回了原来的村子。父亲依旧每个月步行回来一趟,风雨无阻。
估计是考虑到离家远不好搭照,后来,父亲来到了义发泉中心小学,成为了那个年代数千万民办教师中的一员。每个月补助几元,其余挣生产队的工分。
购物有布票、粮票、菜票等。有一次听到大队喇叭喊社员去分大白菜,我孤身一人拿着菜票去领回了一个大大的圆白菜,一路不知歇了多少回才运回去。
有次三姨来看我们,我说想吃南梁的萝卜和玉米,三姨便和我约好傍晚同去。月黑风高,我和三姨趴在距离萝卜和玉米地不远的地方,等天完全黑下来看园的老喜宽睡着才会行动。
终于看到油灯熄灭,这下放心了,我们鱼跃而出直扑地里。弄了半袋子萝卜和玉米,正干得起劲欣喜若狂,忽听一声断喝:“往哪跑呀?看见你了!”两腿战战几欲酥麻,赶紧就地趴了下来。索性他只是喊叫手电筒来回扫视,并没有出来,剧烈咳嗽几声后又恢复了平静。
那夜虽历经艰险,但最终吃上了香甜水灵的萝卜和玉米,别提多开心了。我问父亲为何他冲着我们喊叫却并未出来追赶,父亲说那是看园人老喜宽惯用的套路,隔一会就会大声喊叫,不明就里的人只闻其声就会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记忆中还有1976年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村里大喇叭播放着哀乐,播音员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诵读悼词。算起来那时我还不到七岁。
那时赶上秋收时节,白天干完活吃完晚饭,晚上还要加班加点连夜脱麦子收场,以防天阴下雨来不及收入粮仓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记得有一回睡眼朦胧中被人推醒,一个冒着香味的热炸油饼递到了我的手里。那个年月吃一顿好的势比登天,油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被我几口就吞进了肚里。困得太厉害一直没睁眼,到现在都不知那晚是谁送我的美味,只模模糊糊听到说每人一个油饼,他没舍得吃给我带了回来。
一个香喷喷的油饼,让记忆中童年的我从头暖到脚,由外热到心……
还有一个对于我们家来说类似古装剧里宫斗的大事件,便是分房之事。
当初父亲结婚,家里所有的劳力齐上阵,紧挨两间土窑洞的西墙盖了两间正房,便是父母的婚房。过了几年,二爹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二妈便看上了我家的房子,怂恿二爹让父母腾房。
父亲忠厚老实,对兄弟姊妹疼爱有加,手心手背都是肉,夹在中间不好表态。母亲也是家中老大,平日都养成了凡事先替他人着想的习惯。可家里已有了一个孩子,从她内心来讲本不情愿。看母亲不说话,强势的二妈就把我家的东西都搬到了西面那孔窑里,她们则住了进去。母亲看斗不过人家,气得泪流满面跑回了铁沙盖妈家。姥姥一听此事勃然大怒,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率领娘家姨舅一路风尘杀了过来。把二妈家的东西扔得满院都是,又把刚搬到窑里的所有物品重新放归原处。
二妈和姥姥是狮子与老虎的决斗,我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战争。最终决定,在村东头再给二妈盖一处新房解决此事。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家里老少齐上阵,六爹脱土坯,五爹和泥,三爹垒墙,妈和姑姑负责做饭。我和七爹最小,跑前跑后递送东西。不用花钱的物资就地取材,需要买的父亲全包,把那几年挣的一点辛苦钱全部搭了进去。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娶媳妇,割腿上的肉他也乐意。
为这事母亲埋怨了很多年,嫌他不为家里的孩子考虑,心里只有兄弟姊妹。父亲从不说话,只是低头没命地干活。
两大间新房终于盖好了,西墙下还盖了凉房,东面盖了羊圈,院里碌碡碾压平整,焊了铁大门。屋内墙上涂了白粉,悬挂毛主席彩色画像,父亲把原种场颁发的大穿衣镜搬来好几块,一个迟到的新房总算落成,整体比我们业已七八年的旧家高档多了。二妈甚是欢喜,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就这样结束。
其实在现在看来争抢一间旧土房能有多大的意义?但那时母亲嫁过来没要一文彩礼,图的是父亲识文断字将来或有出息,再加上尚有一处还算不错的房子可以居住。孩子都有了,房子被人横空夺去,那种心理的巨大落差任谁都迈不过去。
说到底,还不是一个“穷”字在作怪?!
那时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国家各项经济建设刚刚起步,国民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尤其农村不识字的人还有很多。
七岁那年,村里办起了小学,我高高兴兴去上学。开学头一天,因为自己的顽劣,被班主任李玉和老师在手掌心重重地打了一戒尺,当时的我哇哇大哭扔下书包就跑。任父母百般劝阻,班主任也前来引导,我宁死也不肯再到学校。无奈,在家玩了一年,第二年八岁才开始读了一年级。那时小学五年初中三年,八年义务教育。
父亲在小学教授数学和音乐。从小喜爱唱歌的我,最喜爱父亲上的音乐课。《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脚印》等很多优美的旋律至今仍在心底流淌。父亲说我在音乐方面天资聪慧一教便懂,很小就熟练地掌握了简谱。
父亲很会讲课,他可以把深奥的数学原理简化为简易的步骤,与日常的生产生活相结合,让学生通俗易懂记忆深刻。
他治学严谨,在教学上一丝不苟绝不许有丝毫马虎。遇有交头接耳不好好听讲的学生,他会把半截粉笔头远远砸在你的头上。个别极不听话扰乱正常教学秩序跟老师对着干的,他的掌心一定会留下清晰的戒尺印痕。经家长教育后有能理解的也就没事,个别刺儿头则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以致一次在夜里赶着马群把我家地里的麦苗吃得一干二净。父亲很清楚是谁干的,也有人亲眼所见当时就反馈给了我们信息,但他并未有所行动,即使心里极端痛恨也没有任何表露,仍日复一日继续他的教学工作。
他深信严师出高徒,人一生中宝贵的时间就那么几天,白白浪费等长大懂事肯定会后悔不已。同时他也坚信这些顽童长大后总有一天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除了繁重的教学任务,家里还有很多的田地需要打理,往往得趁星期天早出晚归除草施肥浇水灌溉。但大部分都是旱田靠天吃饭,经常一年下来连最初的本钱都收不回来。
凡是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秋收拔麦子可是特别累的活。腰酸背痛不说,干了好长时间了抬头看离地头还有很远,顿时就泄了气。我有一回实在不想干,就从后面悄悄退出来骑着刚买的二八大梁永久牌自行车跑到了相隔五公里的姑姑家。
姑夫是大队会计,会裁剪衣服,姑姑也会剪裁蹬缝纫机,他们闲暇还可以揽活挣外快,光景殷实富足,比我家强多了。那个年月我家兄妹三人每年的新衣服都是姑姑姑夫抽时间给做出来的,而且每件都特别合身。姑姑特别疼我,每次去了都马上生火炒鸡蛋烙油饼,黄橙橙的鸡蛋脆酥酥的油饼,吃得人弯不下腰下不了地。爷爷家七个孩子,只有姑姑一个姑娘,再加上奶奶在我还没记事就已去世,家中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活都压在姑姑一人身上。
农村姑娘嫁得早,等家中唯一的姑娘出嫁后,几个爹爹也早已对洗衣做饭收拾家毫不含糊。因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剩下的三爹做得一手好饭,逢年过节炸麻花压粉条烙月饼做啥像啥;五爹炸糕的技术谁也比不了,家家户户办事宴都少不了他;六爹是杀羊剔骨高手,五分钟就可以把一只羊杀倒剥皮骨肉分离,而且肉也剔得净。七爹考上了乌盟农牧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七苏木乡工作至今,听说也做得一手好饭,不过我没尝过。他只比我大五岁,但无依无靠的家庭使他自小就养成了独立自强沉稳内敛的性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说到吃饭,儿时总觉得爷爷家里的饭香,妈妈做得不好吃。每次估摸着快到饭点,我就拿上自己的小铁碗(估计防摔是当初最主要的用意)推开了他家的门。每次爷爷都问,“吃了不?”“吃了。”再往后,他们就故意戏弄“不吃哇?” “吃了。”无论谁怎样问,我的回答都不会变。
童年时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爷爷家蹭饭,为此妈妈数落过我无数次,不让过去。但她做的饭就是没人家的香,说白了是没人家的油大。
二爹生性怯懦胆小怕事,被凶悍的二妈收拾得服服贴贴,变着花样煎炒烹炸讨人家欢心。厨艺最差的还数父亲,因一直在单位上班吃食堂,根本没有亲自下厨做饭的消闲机会。但他有一样拿手绝活是“拌汤”。细细的水流滴入碗里,边倒水边轻轻搅拌,散作一团的面粉一会儿就变成了细长条,下到锅里大火煮几分钟捞出,炝上扎蒙花捏点香菜爽滑筋道那叫一个香。我亲手学做过很多次,小硬疙瘩真难吃。随着父亲的离去,这项独门绝技最终失传。
母亲思想深邃目光远大,看我们兄妹三人皆老实忠厚之辈(后来弟弟也出生了),担心日后他们不在身边靠着面袋子也能受饿,让我们每个人都无条件必须学会做饭。以致后来我的厨艺日精,只要我在家,妈妈和妹妹都只能靠边站打下手。
未完待续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该文作者出生于内蒙古察哈尔右翼中旗铁沙盖镇义发泉二村,工作于浙商银行呼和浩特分行,现居呼和浩特市回民区。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敏敏
校对: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