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即道。老子《道德经》认为,道大而虚静。世界的本源是道。因此,“太虚幻境”之意即谓世间万物(包括人)皆由太虚之处幻化而来。曹雪芹特地在《红楼梦》开篇中写女娲补天、木石前盟、太虚幻境,其意在于用小说的艺术形式来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三个终极的人生追问。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完美亮相,让读者的精神为之一振,也为下文之中大观园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在甄士隐的梦中,作者对“太虚幻境”的描写并未大动笔墨,单只介绍了此地大石牌坊的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十四字的对联,看似简单却寓意深刻,看似无理却情理相通,让人不禁对太虚幻境产生了好奇与神往,为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埋下了伏笔。梦本身就有虚幻不实之意,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泄漏仙机”的梦,所以作者便不能直言以告,而是大量运用隐喻手法,让宝玉和读者在似懂非懂中一路走来,当最后所有的人和事都在现实世界得到印证时,才如梦方醒,作者用心之良苦、手段之高明,不能不令人叹服。
大观园,是《红楼梦》中贾府为元春省亲而修建的,元春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元宵省亲后,元春命宝玉和诸钗入园居住。大观园是为元春省亲而兴建的。在小说叙事体系内,它已具备了一半皇家园林血统,又成为元春命运的晴雨表,无形中关乎贾府家族命运。是以起造大观园必须在长房宁国府原有的会芳园基址上加以扩建,园中又有一座象征贾府祖脉的大主山。大观园正门、西街门、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省亲别墅、秋爽斋、稻香村、栊翠庵、凹晶溪馆、凸碧山庄、暖香坞、芦雪庭、缀锦楼、红香圃、花溆、曲径通幽、沁芳亭、大观楼、滴翠亭、紫菱洲等等。
大观园是寄托了作者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的女儿国,太虚幻境的凡世化身,天地间至情至性、至美至圣的所在,凝结了小说的意淫、女儿尊贵、青春叛逆、正邪两赋、诗意生活、理想新世界、青春儿女真情及情之悲剧等思想旨意。大观园是与宁国府、荣国府鼎足并立的情之堡垒,象征正邪两赋派的精神家园。大观园外围的正邪两赋有情人,如贾母、宝琴、刘姥姥、贾芸、贾蔷、北静王、秦钟、红楼五侠等,他们与大观园同样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的心性易地则同。大观园是他们心中共同的圣地,甚至具有宗教圣地的严重意义。
太虚幻境,《红楼梦》中的女儿仙境,也是贾宝玉的梦中仙境,警幻仙子司主。它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以梦境的形式向甄士隐、贾宝玉二位有缘人显现。贾宝玉梦境遇仙姑是南北志怪隋唐传奇中才子奇境遇仙子的经典桥段,体现了审美上增添梦幻旖旎之美,在哲理上标志着情悟,在神话上象征爱情根基,在文法上有伏笔暗示作用。
清代晚期京师竹枝词就云“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无数红迷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甚至有人因此忧郁而死。而《红楼梦》中那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更是引起了无数人的痴迷。“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我想明义之所以在他的《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中把题咏大观园的这一首放在第一,是因为大观园实在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学者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
乌托邦本意为“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延伸为还有理想,不可能完成的好事情,其中文翻译也可以理解为“乌”是没有,“托”是寄托,“邦”是国家,“乌托邦”三个字合起来的意思即为“空想的国家”。乌托邦主义是社会理论的一种,它试图藉由将若干可欲的价值和实践呈现于一理想的国家或社会,而促成这些价值和实践。乌托邦并不“羽化成仙”,仍然是个社政治性的空想而已。东晋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人们心中世俗喧嚣之外的净土。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还得男耕女织,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得以活命,没有说不劳动就能生存下去。大观园里的“理想世界”生活的人们,仍然还需要到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去吃饭或参加其他活动。
有人认为,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是大观园,这一点在书中也有暗示。从表面上看,还真有点道理。但是通读《红楼梦》之后,就会感觉到大观园不是太虚幻境在现实中的真实呈现。大观园是专门为贾元春省亲建造的园林。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写贾政带着贾宝玉,还有门下一干清客游览大观园,待看到正殿时,有一座玉石牌坊,众人建议题名为蓬莱仙境,而贾宝玉却无心题匾了--此前他为大观园的许多景致题匾,如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等,可是当他见了这座石坊,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那就是他第五回在梦中到过的太虚幻境。所以这个地方点明了大观园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一样是清净女儿之境,虽然其中除了青春的明媚与灿烂,也存在着焦灼、眼泪和挣扎,但它毕竟为众多女孩子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处所,在一定程度上把她们和贾府以及外面的黑暗世界隔离开来。
《红楼梦》中的许多故事,像共读西厢、黛玉葬花、湘云醉眠、怡红夜宴等,是必须在大观园的环境里发生的。还有黛玉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宝玉对成长的恐惧和拒斥,对青春的依恋,对生命的哲思,都只有在大观园的环境内才能产生。但大观园又是脆弱的,一方面,成长的不可抗拒性导致众女儿终有一天要走出少女时代,她们的出嫁和流散意味着大观园的失落。所以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就是成长所带来的悲剧。一个绣春囊引发的狂风骤雨,足以造成晴雯、芳官、司棋、四儿的被驱逐,以及宝钗的主动离去。另一方面,大观园毕竟是整个家族的组成部分,贾府虽然充满了污浊和黑暗,但毕竟是大观园的缔造者和庇护者,一旦贾府遭到灭顶之灾,大观园也势必不能幸免。所以八十回后贾府的抄没,必定带来大观园的彻底毁灭。从太虚幻境到大观园,再到诸芳流散,是《红楼梦》的第二条主线。
《红楼梦》中太虚幻境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薄命司等部门,惟有薄命司里“薄册”是金陵正、副、再副等钗的“档案”。太虚幻境薄命司以十二为一组将贾府上、中、下三等女子编成正、副、又副三册”。警幻仙子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副、又副)则又次之”。单说正钗就有十二个,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十二位正册女性名单。大部分读者都会记得住。然而,被一些专家学者认定为“理想世界”的太虚幻境中,在十二正钗中,包括孀妇李纨在内,也只有八人住过大观园里住过,即李纨、贾探春、贾迎春、贾惜春、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元春只是在夜里游览了一回天未亮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不能算是“幻境”中的人。王熙凤、巧姐两人根本就不在“幻境”中,一直住在现实世界里。可怜的秦可卿,更是在“幻境”还未盖造之前,就“画梁春尽落香尘”了,哪里谈得上住在“理想世界”里。何况她生前也是住在东边宁府的绣房间里。
其实,《红楼梦》里所写的世界看作几个圆环:最内层的一环是大观园,这是《红楼梦》情节展开的主要场所;大观园的外环是贾府,因为大观园是贾府的一个部分,贾府算是大观园的缔造者和终结者;再外一环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就是前面讲过的联络有亲、荣损与共的利益链条;最外面的一环,便是当时的整个末世社会。
有人说北京郊外的东岳庙,是太虚幻境的原型,也有人认为太虚幻境的原形在山东蓬莱岛,或是江南的杭州等等。吾辈认为北京郊外的东岳庙比较靠谱,东岳庙规模宏大,气势壮观,装饰精微,构思巧妙,散发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神韵。历史上,香火之盛冠于天下,正一真教道录司,即设于此。山门外大石牌坊,正门以内两厢分设诸司,恰恰是“幻境”所模仿的布局。宝玉实因一见此处与东岳庙外景相似,故而又联想到“幻境”之情事。
贾宝玉梦中仙境牌楼的名字是“太虚幻境(也称“真如福地”)”,大观园石牌坊上本来的名字为“天仙宝境(后贾妃命换成了“省亲别墅”,后又赐名“大观园”)。太虚幻境、天仙宝境,乍一听起来,二者皆为经文中的仙地之名。因此,从名字的用字上来揣度,“太虚幻境”与“天仙宝境”都为仙境之名。书中明文说是宝玉题对额时,来到正殿外,见了石牌坊,忽然忆起梦游幻境的一段话。宝玉实因一见此处与东岳庙外景相似,还可以从史太君两次在大观园宴请刘姥姥的情景作证。当史太君引领刘姥姥游园,来到省亲殿前,刘姥姥她一见石牌坊,就立即跪下叩拜。人们问她为什么跪下叩拜?她回答说“这不是一座太庙吗?我们村里就有这样的庙。”曹雪芹在此一笔还真点破了秘密。
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虚构世界。在书中主角贾宝玉的心中,它更可以说是唯一有意义的世界。对宝玉和他周围的一群女孩子来说,大观园外面的世界是等于不存在的,或即使偶然存在。也只有负面的意义。因为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只代表肮脏和堕落。甚至一般《红楼梦》读者的眼光也往往过分为大观园这个突出的乌托邦所吸引,而不免忽略了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但是曹雪芹自己却同样地非常重视这个肮脏和堕落的现实世界。他对现实世界的刻划也一样的费尽了心机的。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主角和读者之间,是存在着不同的观点的。“自传说”之混曹雪芹和贾宝玉为一人,其最根本的困难便在于无法解决这个重要的观点的问题。
大观园不是太虚幻境在现实中的真实呈现。曹雪芹虽然创造了一片理想中的净土,但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片净土其实并不能真正和肮脏的现实世界脱离关系。不但不能脱离关系,这两个世界并且是永远密切地纠缠在一起的。任何企图把这两个世界截然分开并对它们作个别的、孤立的了解,都无法把握到《红楼梦》的内在完整性。其实,无论大观园在曹雪芹笔下,如何生动,如何精雕细琢,终究还是空中楼阁,纸上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