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2000万字。
卷1:天山云泥
六三风动护花铃
天山犹如庞然大物,从春秋镇西北的上空悚然而过。他就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将中原与西域隔开。西出天山,就算是真正地出了中原,进入西域三十六国的地域,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出天山无故人”。春秋镇常年风沙肆虐,干旱少雨,可是,天上之巅却常年被冰雪覆盖。一黄,一白,形成世间最美的色彩,也让人心情豁然开阔。已经是秋天。天山的顶峰有雪。山腰间,却云雨蒙蒙。秋雨令人愁,尤其是在天山。天山的秋雨,轻轻落在落寞的石径上,盈洗着如削的石壁,浸润着泼墨般的苔痕,激发了这山间、山涧、山峰、溪流中埋藏着的不知多少奇侠和剑仙的往事和豪迈。茫茫天山的深处,一条不知是谁踩出来的石径,一直通往天山的更深处。此刻的石径上,走着两个人,一少年,一中年。少年活泼,中年沉稳。少年叽叽喳喳自说自话,中年则一言不发。他们当然是丁当,和当今天子。而在他们的身后,则远远近近地缀着不少精神奇绝的高手。虽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让这些“尾巴”跟着,但他们绝对不敢单独让皇帝前往这天山里,去见那位传说中的前朝废太子。要知道,当今天子屁股下那把椅子,可是从他手里夺过来的。这两位曾经的皇位竞争者如果相见,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所以,他们只有通过隐晦的方式,远远缀着。没走到一个路口,便有两个人留下来,潜伏路口,等待动静。所以,表面上,山路上只有一少年、一中年两个人,可实际上,沿途却坚守着无数坚守的岗哨。这里是登天山的唯一道路。只有把守好登山的每一个路口,就保证了这位皇帝陛下的安全。皇帝陛下对那位护卫统领穆铁山这样的安排,倒没有表现出反对意见。他停下来,稍微传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山路的尽头。在那里,是一座寺庙。天山之名盛传于天下,初始是因为它是四海之内最高的山脉,可直达天上。远古时代,某位先皇古帝曾乘坐“八骏马车”西行于此,封山祭天。而在某个吉祥的日子里,天宫的主大宰——他自称的天上父亲,以瑞兽将其接到了仙宫之中,与他进行了亲切对话,对于他在大地上为人类和平与繁盛所做的贡献,给予了高度赞扬。双方还就如何进行贸易往来达成了友好协议,签订了合作条款,并赐予他山河社稷图一幅,赐予他天子之名。于是,天山便有了“天子之山”之名。而修建于这山巅最高峰上的寺庙,据说可以上闻天意,能够与传说中虚无缥渺的天庭取得联系。可如今,这里香火久绝,人迹亦绝。昔年的八匹骏马,如今也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再见。自从昔年上达天庭的那位人间王者飘然隐去、不知仙足之后,他的臣民、子弟、后裔们也已四散。这个曾经被醉心于修仙、修道的人类帝王们奉为圣地的寺庙,也因为太过于偏远,已渐渐荒凉没落。所剩下的,唯有一些神话般的传说,和石径上那点点足迹印痕,空留凭吊而已。可是近几年来,每当风清月白的夜晚,来此游历的文人墨客、讨生活计的樵夫猎人们,会发现这座寺庙里,居然有孤灯亮起。有灯,就有人。是什么人?怀揣着无数的疑惑与激动,丁当和皇帝来到了庙宇前。山中有风,头顶有雨。风声,雨声,吹起庙檐下的铃铛,发着清脆静心的脆响。站在古庙的外面,皇帝双手负在身后,以一种极为平静的口气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这话是对丁当说的。跟在他身后的丁当,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正在四处张望着。像是好奇,又像是兴奋,手舞足蹈个不停。听到这话,他嘻嘻笑道:“你不是说,要来这里见一位咱家里的穷亲戚吗?”皇帝看着四周,若有所感。他原本严肃的表情中充满了感伤和感怀,道:“其实,我带你到这里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是在这里跟你母亲认识的。”丁当满脑袋的黑人问号:“沃特?”他从小跟着婆婆长大,自由自在,对父母倒是完全没有什么概念。他觉得父亲就是父亲,母亲就是母亲,就像是婆婆就是婆婆,杀阡姐就是杀阡姐一样,只是个称呼而已。所以,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他并没有多少惊喜和兴奋。唯一的感觉就是,嗯,又多认识了一个人,以后到了帝都,总算有人接待了。起码不会像沈冲他们的帝都之旅,闹得如此狼狈。正所谓“宫中有人好做官”,虽然他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但赚钱的兴趣还是很浓厚的。他推门走进古庙。庙很大,空荡荡的。破败的大殿里,坐着一个和尚。 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腿盘坐,古井无波,任凭吹进来的山风将佛殿吹得呼啦啦作响,犹如神仙临凡,却岿然不动,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丁当觉得后背有些发愣,裹紧袍子,佝偻着腰身,笑嘻嘻地走过去,冲着和尚道:“我原以为要见的这位穷亲戚,是个砍柴的、打猎的、种地的,或者干脆就是掏大粪的,谁知道却偏偏是个和尚。唉,不是说和尚早就已经四大皆空了嘛,怎么还贪恋红尘,要胡乱攀亲戚呢,这不让我为难嘛。”说着,看着皇帝道,“你说是不是,爸爸?”皇帝双手揣进袖筒里,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老僧。丁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你是不是欠他钱,被讹上了?”皇帝:“……” 那和尚居然开口了,声音平和低缓,带着点儿超然物外的淡然,道:“和尚也是娘生爹养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然会有几个亲戚喽。更何况,和尚也是要吃饭睡觉喝茶拜佛祖,而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能够攀上几个亲戚,是解决钱的问题的最好的方法,特别是几个有钱的亲戚,非常非常有钱的亲戚。”丁当仿佛没料到和尚会说话,而且说得还这么有趣。他还以为和尚都是那种闷口葫芦张嘴就是“阿弥陀佛”呢,不由来了兴趣,道:“看和尚你虽然有了年纪,但胜在身强力壮,英俊风流,嘴巴还这么会说,如果下山化缘的话,肯定可以化来不少香火钱,说不定还可以化几个小尼姑回来,给你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岂不是很妙?”和尚捻着念珠,道:“如果化回来几个皮猴子回来,将这大殿闹翻了天,扰了清修,岂不是更不妙?”丁当将耷拉在前面的头发往后一甩,道:“哦,原来和尚你叫清修呀,好名字好名字。”和尚道:“和尚不叫清修,和尚就叫和尚。”丁当道:“和尚真是莫名其妙,说话乱七八糟的。”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突然道:“你先出去。”丁当冲着和尚道:“听见没,让你先出去呢。”随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嘻嘻道,“哦,原来是让我出去呀,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一个皇帝,一个和尚,有秘密要讲,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说着,双手插进裤腰里,晃着身子,走了出去,那样子要多哪吒有多哪吒,要多樱木花道有多樱木花道。而他那里挂在脖子里的铃铛,随着身体的晃动,也在叮当叮当作响。听到铃声,和尚原本黯淡的目光,突然一亮。他抬头,看了看丁当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皇帝。皇帝点了点头,道:“没错,他就是我和采衣的孩子。他脖子里挂着的,就是护花铃。”和尚听了,眼神突然有些黯淡。手里的木鱼轻轻地敲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声音低沉,甚至有些颤动。这本就是一首写相思的调子,如今在这荒庙中,青灯下,却由一个僧人念出来,更增添了一丝悲凉。和尚停下木鱼,微微叹道:“这是她写的词,我本以为词中她要等的人是我,可我错了。”皇帝也有些异动,跟着念道:“晴皎霜花,晓熔冰羽,开帘觉道寒轻。误闻啼鸟,生意又园林。闲了凄凉赋笔,便而今、不听秋声。消凝处,一枝借暖,终是未多情。阳和能几许,寻红探粉,也恁人。笑邻娃痴小,料理护花铃。却怕惊回睡蝶,恐和他、草梦都醒。还知否,能消几日,风雪灞桥深。”念完,也跟着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至今还记得,她最喜欢凤仙花,因为凤仙花适应性好,生长能力强,容易存活。你知道的,她一向没什么耐性,这很对她的脾性。她说,他就是这凤仙花,是陪衬着宫中名贵菊花的婢女,是菊婢。她在别苑里种了很多,花开时节,她怕鸟雀来啄,就在花丛中系了无数金铃。只要雀鸟一落花上,金铃之声大震。而宫廷中的护花使者,便即会来驱鸟。我们就是她的护花使者,当时,无论我们有多忙,都会跑着过来替她驱鸟。”和尚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道:“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你。”皇帝道:“而你,我的哥哥,已经被立为太子的你,却整日消沉,最终退出了皇位之争,从此没有踪影,便宜了我这位庶出的皇子。”和尚突然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道:“当时你曾经向我保证,你会好好地待她,会保护她一生一世的。可是,现在呢,她的别苑被毁,她的人也跟着那些满院的凤仙花一起,被埋入尘土中。”说着,抬头,瞪着皇帝,眸子亮如青灯,道:“你当初的承诺呢?”皇帝道:“是,朕没有保护好她。当初,朕刚刚继位,四海不平,朝内不安。有人勾结西域三十六国,企图犯边。为了让百姓和四海臣服,朕只有学着先帝,御驾亲征,前去平叛。可是,等朕归来的时候,皇后一族已经以勾结江湖乱匪企图谋反之名,将那座别苑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想牵扯到太后身上。毕竟,太后也是江湖出身,当年在江湖中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太后一气之下,将皇后一族杀个精光。然后带着采衣留下的孩儿,退隐江湖。如果当时不是皇后刚好诞下皇子青云,恐怕也难逃杀手。听到被灭族的消息后,皇后便天天抱着仍在襁褓中的青云来跟朕闹。朕当时只是沉痛于采衣的死,便将皇后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并将其打入冷宫。可是,谁知道三天后,皇后也从皇宫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在后来,朕听说江湖中多出了一个邪恶组织——明界,到处网络一些所谓的游侠儿和盗匪、重犯、叛逆等,企图一统江湖,并跟朝廷里的一些人勾勾搭搭,企图谋反。”和尚道:“你是说,那个近年来将江湖搅闹得腥风血雨的明界,跟皇后有关?”皇帝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握了握拢在袖子里的手,叹了口气,道,“闹吧,让她去闹吧,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儿。朕只是看在青云的面子上,不跟她一般见识,否则,朕早就将那个劳什子的明界扫荡干净了。”和尚道:“皇后折腾那么大的动静,无非是咽不下当年的那口气,同时,她也想扶青云上位。”皇帝冷哼了一声,道:“哼,如果她真的是替青云着想的话,也就罢了。朕最为恼怒的是,她总是逼青云做一些不想做的事。”说着,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青云的性子,并不适合做皇帝。”和尚道:“所以,你便借着西巡的借口,来看看你另外一个儿子?”皇帝苦笑道:“想必你也发现了,这个儿子更不是做皇帝的料。”说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逼视着和尚,像是要看透他的内心,沉沉地道:“可是,世间却有一个人,本就是世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帝王人选。这个人,少年时便从军,跟着大军东征西讨,擅长骑射,善于用兵,一匹白马,一袭银甲,威震边陲,有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美誉。他被立为太子后,又设立了文学馆,借以笼络天下人才,声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在谋士的建议下,他规劝先帝对内文治天下,厉行节约,劝课农桑……这一切,不都是一代明君的风范吗?”和尚放下木鱼,用纤弱的手指掐掉灯花,笑道:“你说的这个人,好像就是我。”皇帝看着他道:“那把椅子,本就是你的。如果你想拿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和尚道:“更何况,我现在隐居在天山之巅的天子庙内,似乎是想向外人传递一种信息,是吗?”说到这里,和尚将身上那件破烂宽大的僧袍,慢慢地掀了起来。露出了他的一双腿。皇帝立刻怔住。他看见的这双腿,已经不像是一双腿,而像是两根被折断的枯枝。瘦弱,干瘪,血肉已经萎缩,不似人类。更重要的是,在这双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腿部的脚踝处,还锁着一根极大、极粗的铁链。铁链的一端,紧缩着他的双腿。而铁链的另一端,则刷在庙内大殿的柱子上。用一面大锁紧紧锁着。和尚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道:“锁是我从天山脚下的净海里,捞出的天外陨铁打造而成,坚不可摧。锁上之后,钥匙也已经被我抛入了绝谷下的深潭里。至此,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精兵利器能够切开它,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开它,即使昔年号称妙手空空的盗侠马面也无能为力。虽然我已经看破这红尘万丈中的一切俗物,可是,我怕别人没有看破,我怕他们诱惑我。我更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被他们说动了,重回红尘之中,与你刀兵相见。所以,我唯有如此。这山间有个猎户,曾受过我的恩惠,他每十天会上山一次,给我送来一包干粮,和一瓮清水。”皇帝动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和尚道:“因为我要告诉所有人,既然我当年已经将本属于我的那把椅子让出去了,就没有想过再拿回来。天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皇帝双手负在身后,望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和尚道:“你走吧,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地。”皇帝道:“你认为朕在这里有危险?”和尚道:“边塞不稳,胡人犯疆。江湖险恶,以武犯禁。外患将至,内乱又生。陛下此时巡边,绝对不是明智之举。”皇帝不屑道:“十六年前,朕御驾亲征,所向披靡,打得那西域三十六国望风而降,听到我中原铁骑的马蹄声,就要颤抖三天三夜。现在,朕站在这春秋镇,站在这天山之巅,就是不带一兵一卒,这些蛮夷们可敢东进一步?更何况,据此不远五十里,还有宁守信替朕统御的二十万诸神铁骑。至于说那个什么破劳什子的明界,能翻起什么波浪。他们只知道我是皇帝,可似乎忘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游历江湖,仗剑天涯,拜在了剑三十的门下。”和尚笑了笑,道:“哦,这个我倒是忘记了,陛下还是那位名侠剑三十最得意的弟子。据说富甲山庄现在的主人江丰,继承了剑三十淡泊名利的风格,而陛下您,则继承了他的绝世剑法。”皇帝笑了笑,道:“甚至连剑三十都称,朕的剑法已经青出于蓝,迈入了大剑师的境界。”说着,他脸色一凛,身上溢出大宗师的剑气,沉沉地道:“朕今天在这里,就是刻意给皇后一个机会,看看她那个明界,是不是真的能够把朕给废了。不过,在朕看来,那些人都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废物而已。朕仅仅是抛出一个财神,就能够让京郊牧场的朱贞木那个老东西,不惜抛弃替皇家牧守了几十年的京郊牧场,仓惶逃窜。朕这次冒险西巡,就是想看看朝中还有多少个朱贞木。”说到这里,他的口气更加坚定,“更何况,朕此次西来,还要找一个人。”和尚道:“陛下要找的人,应该不是老僧吧。老僧虽然年前的时候纵横天下,驰骋沙场,立于不败之地,可是现在老了,已经没了雄心壮志,想必帮不上陛下什么忙了。”皇帝道:“朕如果想让你帮忙,恐怕不知要死多少回了。”说着,朝外看了看,又道:“想必他已经来了。”然后,又看了看和尚,道:“我知道,你打定主意的事,绝不会再更改,所以我不再说让你回帝都看看的话。下次老娘来看你的时候,帮我劝劝她,事情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该回去了。朕需要她,朕的儿孙们,也都很想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