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图书馆藏钞本郑学十八种》
二、郑玄释“保”不误,理解“入保”不误,而瞿文理解有误。
保,“堡”的古字。郑玄注“保,县邑小城”,是十分准确的。此小城,即较矮的城墙(俗所谓“土围子”)。引申指小城镇。《左传·成公十三年》:“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杨伯峻注:“保即堡,小城也。”《左传·襄公八年》:“焚我郊保,冯陵我城郭。”字后作“堡”。而“城堡、堡垒”乃其相当晚的后起义。
郑玄注“(见走避齐师,)将入保”,并未说“保”是“城堡”,“入保”亦绝非“进入城堡”,乃是“进城”之意。其目的有二,一为避敌,二为防守。
先秦两汉乃至后来之“入保”,皆“入城(或土围子)防守”之意。如《庄子·盗跖》:“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且“入保”之本义,是“进入土城”,引申为“入城防守”。《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急入收保”也即“急入保”。
而瞿文却把“入保”理解为“进入城堡”(王力《古代汉语》亦如此释),是其不解郑注“保,县邑小城”。郑玄此注,是要说明“城”与“保”(字后作“堡”)的区别:城,都邑的高城墙;保,县邑的矮小城墙。
《静嘉堂文库所藏毛诗郑笺》
殊不料,瞿文竟然误解郑玄之注“保,县邑小城”为“县邑的小城镇”(此解之所以为误,是“小城镇”与“县邑”语意重复)。何以知之?瞿文说,郑玄注“保,县邑小城”,“其实与经义稍有不合,因为雩门是曲阜南城门,曲阜显然不是县邑小城。”
可见瞿文误以此“保”(围墙)为城镇,与误以“城”(城墙)为城市一样。就是说,“保”(后作“堡”)有三义:1.小城墙,2.小城邑(小城镇),3.城堡(晚起义)。瞿文则误以1.为3.,又时或误以1.为2.。
瞿文误解“保”为“县邑的小城镇”,并未到此为止。由于一条有问题的郑注,他又加深了误解。何以知之?他说:“而《月令》'四鄙入保’郑注云'都邑之城曰保’,和此文意契合,可从。”这说明,瞿文又把“保”误认为“都邑的大城市”了:误解愈深矣。
实际情况是,《礼记·月令》言“四鄙入保”者非一,乃三,郑注亦参差不齐,而瞿氏未察:
1.“孟夏之月……四鄙入保。”郑玄注:“鄙,界上邑。小城曰保。”
2.“季夏之月……四鄙入保。”郑玄注:“都邑之城曰保。”
3.“季冬之月……四鄙入保。”郑玄于“保”无注。
瞿文所引《月令》及郑注,乃“季夏之月”。
这当然可疑:同一“保”字,郑玄先注为“县邑小城”或“小城”(两者可视为一致),而复注为“都邑之城”,岂非互相矛盾?
《礼记郑注汇校》
其实,在古籍中,同一作者对同一事所说不同,甚至相反,是常有之事:或因作者笔误,或因作者后来否定自己之初见。究竟如何,要具体分析。
依理,同为《月令》之文,“孟夏之月”说“小城曰保”,“季夏之月”又说“都邑之城曰保”,可以排除郑玄否定自己初见之可能:那就只可能是笔误了。
郑玄这类大学问家很少犯概念混淆这类低级错误,但郑玄是人不是神,他也可能误写或漏注。依理,“都邑之城曰保”应为误写。因为郑玄明知“保,县邑小城”、“鄙,界上邑。小城曰保”,他如何可能注“都邑之城曰保”?此不合逻辑。
故笔者判断,郑玄误把“鄙邑”写成了“都邑”,更可能是“鄙邑”后人传写时误为“都邑”(“鄙邑、都邑”古籍中皆常见,“鄙、都”字形相似)。保,本义是县邑的小城墙,是郑玄也是其他训诂家的一贯意见。
三、郑玄对“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之注释准确无误,而瞿文以为误。
对公叔禺人“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的叹息之言,郑玄分别注“谓时繇役、谓时赋税”,也即《左传·哀公十一年》杜預所注“事充政重”。
郑公祠
在我们看来,郑玄、杜預之注,是十分准确的,无可挑剔,因为这些战士(入保者)即是平时服繇役、交赋税的平民百姓(杜預所谓“事充政重”)。而瞿文却批评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檀弓》此郑注说'谓时繇役、谓时赋税’,皆是顺着郑注上文所说,它将读者的关注焦点从将士身上转移到了鲁国百姓之上,因而作注。《左传》杜注应当是据郑注而言,不足为凭。”这倒“值得我们注意”了:
首先,“负杖入保者”中有“将”吗?“将”起码应该乘兵车吧,何能“负杖入保”?
其次,瞿文谓“关注焦点从将士身上转移到了鲁国百姓之上”,“将”是大夫(相当于今“国家干部”),姑置不论,难道“负杖入保”之“士”与“鲁国百姓”是两种人、两回事?莫非春秋鲁国就已经有了常备军,专门承担“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当然不是。
我国自古以来,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都是寓兵于民:民众春夏秋季务农,冬季官方组织射猎,演习军事。《诗经·七月》所谓“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打仗时临时征发民众,李华《吊古战场文》所谓“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秦时“发闾左適戍渔阳”(《史记·陈涉世家》),不都是征发农民充军吗?
西汉时征派到边疆去服兵役,方有七种特殊身份的人及罪人:“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壻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籍七:凡七科”(《史记·大宛列传》“而发天下七科谪”正义),叫做“七科谪”。其馀都是农民,皇室御林军、自愿从军的良家子是极少数。
这种情况,一直到唐还是如此:杜甫的《兵车行》《羌村三首》《石壕吏》《三别》,不是都反映这种百姓当兵、亦民亦兵的状况吗?
民国间皕忍堂刻本 《周礼》
即以鲁国此次于首都曲阜进行的“京师保卫战”言之,“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为己徒卒,老幼守宫,次于雩门之外”,孟孺子泄(即孟武伯)所“帅右师”(《左传·哀公十一年》),不皆是全国总动员而披甲上阵的老百姓(即“入保者”)吗?不然,鲁国人民养得起这些军队吗?“守宫”人中又哪里来的“老幼”?
瞿文一再强调,“'入保者’为守城士兵”,“'入保者’为何人,是解读此经句的关键,而郑注的不合理性在此凸显出来。因为从《左传》上文来看,提到的均是左师、右师等将士,不会到公叔禺人这突然转到一个鲁国百姓上。杜注说得很明白,'保,守城者’,郑注误导了读者。”
读至此笔者方才明白:原来瞿文见郑玄将“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注为“谓时繇役、谓时赋税”,遂认定郑玄以为“入保者”是“鲁国百姓”,而这是瞿氏不能同意的。也就是说,瞿文以为“入保者”(即“守城者”)是平时不服繇役、不纳赋税的“脱产常备军”,而不知他所谓“左师、右师等将士”,就是平时服繇役、纳赋税,战时才披衣甲,“执干戈以卫社稷”的“鲁国百姓”!
《礼记注》
郑玄深知,公叔禺人同情这些平时受繇役赋税之折磨、战时遭流血牺牲之灾禍的兼有百姓、战士双重身份者的苦难,所以将其语“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注为“谓时繇役、谓时赋税”,正表现了公叔禺人对“鲁国百姓”(也即“入保者”)之深厚人文感情。
因此,他作为鲁国君之子,对从战场上败逃而“负杖入保”之子民,并无严厉责备,而仅有“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君子不能为谋也,士弗能死也,不可”之叹惋——“不可”,一方面是对“负杖入保者”“弗能死”的委婉批评,但更多的是对自己作为“君子、士”而“不能为谋、弗能死”的严厉指责。“我则既言矣”,表示他言行一致的决心;“与其邻重汪踦往,皆死焉”,是他践行诺言、为国民以身作则的英勇行动。
依照瞿文的观点,郑玄不该将公叔禺人“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注为“谓时繇役、谓时赋税”,因为这会把读者的注意力“突然转到一个鲁国百姓上”而“误导读者”。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公叔禺人“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此语若不指“鲁国百姓”深受繇役赋税之苦之病,又是何指?
瞿文给出的答案是:“当时鲁弱齐强的基本格局没有变,故此国难当头,鲁国上下便乱成一团。笔者认为此即公叔禺人所说的'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也就是《左传》所言'事充政重’。”
明崇祯毛氏汲古阁刻本《毛诗注疏》
愚谓此乃凿空而不通之论:为何“鲁弱齐强”及“国难当头,鲁国上下乱成一团”即是“使之虽病,任之虽重”或“事充政重”?前者明是说形势不利、上下混乱,后者是说百姓负担重、苛政猛于虎——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岂可牵混?瞿氏对此何以自辩?
应该说,瞿文把“负杖入保者”与“鲁国百姓”视为两群不同的人,是违背历史常识的,因而也是极其幼稚的。而竟然以此质疑对古代寓兵于民之事洞若观火的古人郑玄,則未免贻笑大方也。
四、瞿文其他瑕疵举隅。
瞿文之缺点,除上文所述多以不误为误以外,又有数端。
一曰多废笔。
如训“息”为“叹息”,足矣。而瞿文又引:《说文》云:“息,喘也。”又云:“喘,疾息也。”《诗·狡童》“使我不能息兮”毛传曰:“忧不能息也。”《诗·黍离》“中心如噎”毛传曰:“噎,忧不能息也。”
按,诸例所示,乃“息”之另一义“呼吸”,与“叹息”义迥别,而与所论词义无关:无关而牵连之,即为蛇足。瞿文又曰:“足见公叔禺人此时叹息而哽咽,愤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叹息”已足矣,复加“而哽咽,愤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又为蛇足矣。
《郑玄辞典》
二曰不合理。
如“入保”,郑注为“走辟齐师,将入保”(入城)。“入”虽无“走”(跑)义,但郑玄据情势如此释,十分准确。瞿文却无视郑注,将“入保”译为:“慢吞吞地进入堡垒中。”把“入保”释为“进入堡垒中”,笔者已辨明是错误的。
这涉及到“保”的古义及“入保”的本义与引申義的问题,略有难度,误释可以理解。但战况惨烈,鲁军败逃,后有齐军追杀,“入保者”必定跑入,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同一“入保”,郑注精确,瞿文所译却不合情理。两相对比,是非高下分明,足以使人窥见其人学识之浅深矣。
由此推彼,瞿文其馀之议论,如“这其实就是消极怠工,所以才让公叔禺人悲愤感叹地说'士弗能死也’”“右师守城兵士如此懈怠,原因是他们的主将孟武伯根本不愿战”云云,乃至通篇议论之可信程度,也就不免要大打折扣了。
瞿文在结尾甚至说:“由于郑玄对《檀弓下》经文的误注,导致了后人对经文的误读和困惑。我们只有通读《左传》对该事件的完整记载后,才能读懂《檀弓》。郑玄既见《左传》之文,何以会如此歧解?后来者当思之。”
《郑玄墓》
颇有语重心长、忧及方来之慨,贬损、否定郑玄学术水平之意溢于言表。
惜也,驷不及舌!笔者以为,此杞人之忧,大可不必。愚以爲,除了误解误读“息”字以外,郑玄对《檀弓下》此段经文的注解,皆准确无误;自全篇、全书乃至郑玄之全部训诂著作观之,郑虽有误,其注仍不失为后人经义训诂之优秀范例。
至于“后人对经文的误读和困惑”,恕笔者直言,瞿氏首先当深切自省:除纠正郑玄注“息”之误而外,瞿文明显地体现了因古文修养不足而“对经文”乃至郑注的“误读和困惑”(说见上)。
笔者奉劝,先不必多怪郑注之“不合理性”“误导了读者”,而应该多读郑玄注释之古籍,并尝试反思:以我等之有限学识、对古代经典之肤浅认识,是否有资格有能力与郑玄这类古代顶级的训诂大师对话,甚至鄙薄否定之?设若九泉下郑玄能起而回应之,则此种学力悬殊者之间的对话,将十分令人尴尬而可以想见也。
惜乎!当事者易迷,可能以其惑尚未解而自视过高也。须知,不要说挑出郑玄注释中一处、两处错误,即使挑出几百处错误,亦不足以动摇郑玄在经学史、训诂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郑玄研究资料汇编》
误将“息”解为“休息”之类,时或有之,自魏王肃至清代学者指谪其误者多矣,但其误比之于整体,仍为尺璧微瑕——以其知识过于广博浩瀚,如昊天大海,恒人不可以管窥蠡测也。
他者姑不论,郑玄《三礼注》《毛诗笺》,即是中国训诂学史上的两座丰碑,是古代文化、古代文献研究者的宝贵财富,可传世而不朽。吾辈当时刻切记:时易世变,学术环境、用功程度迥异,故吾辈比之郑玄,初学后生而已,难窥大家堂奥。若偶有一得之见,遂刻画无盐,唐突西子,夜郎自大,此甚为先生不取也。
杜甫《戏为六绝句》有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此足可为吾人戒也。
富金壁《“遇负杖入保者息”考论——兼评瞿林江对郑玄学术水平之怀疑》
欲知郑玄,当先自《后汉书》其本传始,虚心拜读郑玄的训诂著作,以采石攻错,挹彼注兹,日以进步。当然亦不能迷信郑玄而忽略甚至肯定其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如此而已。愿以此与先生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