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三青春期
叶尚志先生是我的同乡前辈,早从父辈那里知道他的革命故事以及他为家乡建设所作的巨大贡献。
叶尚志先生
最初见面,是九十年代初,他的诗书在国内外巡回展出之余回家乡作了一次“汇报展”:于座谈会上,我聆听了这位乡贤以半乡音半普通话特有的风格高谈阔论,内容似乎未多涉及诗与书,倒是呼吁振兴安徽、提倡黄梅戏等等。更具体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令我钦佩的是他的旺盛精力与多才多艺。
真正将我们老少两颗心连在一起的,是对陈独秀的研究。叶老这些年为陈独秀“正名”,奔走呼号,不遗余力。只要是“陈研会”,不管天南地北,叶老几乎每会必到,每到必有高论。
这位白发老翁,因为盲听,总戴上助听器,也因此他的音贝较高,讲到激动处霍然站起,伴以手势,越发显得慷慨激昂,然后是听众席上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两相呼应,几乎成了“陈研会”上 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我则一直认为,地方高校文科教师之科研立足于本地区,从身边去发现研究对象、课题,才能形成优势。基于此,我在安庆师范教书时以“桐城派”与作为文人的陈独秀为自己的研究对象,陈独秀研究队伍主体是党史界与近代史界的人士,作为中文系出身的我,似乎是个异己分子”。
但我从文化视角研究陈独秀的系列论文,在海内外越发表越多,也越来越引起学界之注视。有友人云:越独特越有存在价值,鼓励我出一部《文人陈独秀》的专著。
既出专著,那么请谁作序?理所当然首先想到叶老,于是将总纲与样稿寄给了叶老,请教于他。没想到叶老如此厚爱同乡后学,很快回信概然应允,令我激动不已。
去年暑假,我有事赴沪,因去著名的“康平路”拜访了叶老,其间叶老叙说他的独秀观与为拙著作序的构思。我一直洗耳恭听,偶尔插话。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同去的长林兄提醒我注意老人的身体,我们只得起身告辞,连他满墙的书画都来不及欣赏。
临别,叶老才想起送我一部沉甸甸的大著《世纪留笔》。
《世纪留笔》
叶老早年从安庆走向延安,从延安走向华北、北京和上海,多经磨难。晚年担任多种社会职务却笔耕不辍,诗文书画,全面出击。仅就文而言,他离休后出书十多种。
《世纪留笔》是对 20世纪的总结与向21世纪的献礼。其间最吸引我的当然是有关陈独秀的一组文章,其中有建议修安庆陈独秀墓与故居和在安庆建立陈氏父子与新文化研究中心(据我所知,重修陈独秀墓的提议已被批准立项,目前一期工程已竣工);有对陈独秀及陈延年、陈乔年之研究与纪念文字。
叶老的这些文字,毫无学究气。他思想活跃,眼界开阔,见解独特,不仅言之有据,言之有物,更言之有情。令人读之不能不为之动容。
据说,安徽八旬诗人宋亦英读了叶老《迟到的百年祭——纪念著名先烈陈延年兼述他的一家》之后,一边流泪,一边写下了绝句歌颂英烈云:
刚烈精忠毕此生,
平居也似苦行僧。
临刑不屈英雄膝,
热血弥天大地青。
《叶尚志诗集》
一位八十老翁的文章,能使一位年届八十的诗人感动得诗泪俱下,是少见的。可见叶老的文章,确如当年梁任公之文,笔端常带着浓烈的情感。这决非乡曲私情,乃民族大义也。
叶老还有些文章,引经据典,写得非常有学术价值,如《长江文化演进规律初探》《“叶公好龙”辨析》。前者为长江文化研究与开发纲领性文字,大气磅礴而极富现实意义(因为 长江文化长期以来未好好开发,其损失远非文化领域);后者则别开生面 地选择了叶公2500年之冤屈,其学术价值也绝非为一族一宗之寻根,而实表现了一种求是求真的科学精神。诚如叶老诗云:
劝君莫信天龙降,自古谁人见龙王?
凿壁雕文当可考,窥牖施尾却荒唐。
无心易作传声器,有意难消积代枉。
刘向子张俱往矣,叶公千古永流芳。
读叶老之书,最使我震动的是他畅言:“第三青春期”的观点。
《叶尚志书法集》
三年前, 叶老在沪上举办八旬诗书画展,在他所作《松鹤图》上题诗云:
苍松从不老,
双鹤享高龄;
盛世多长寿,
青春三度寻。
循此诗意,叶老进而衍为妙论,他说:“我过去曾赞成从六十岁进入第二个青春的说法,和老同志共勉;这次八旬(诗书画)展览开幕式上再说第二个青春已不合时宜了,乃思而倡言从八十岁进入第三个青春以自侃,并与八旬以上老者共勉。”
这些妙论在这本《世纪留笔》中有充分的叙说。诚如识者有云,叶尚志的诗书画展, 展示的是他自己这个大写的老人。而我则以为,这部难煌巨著《世纪留笔》正是叶老第三青春期的精彩写照。而其第三青春期则来自冲天豪情与科学精神。
作者与叶尚志合影
处于“第三青春期”的老人尚且如此奋发有为,我辈后学者有何理由不闻鸡起舞,将人生的第一青春期打造的更美呢?
二、正义的化身
上面是我2002年六一儿童节的第二天——6月2日(我自定为老龄儿童节)写的一篇小文,记叙我与叶老相识相交之缘。题为《第三青春期的精彩写照——读叶尚志先生世纪留笔》,原发表在家乡的《安庆日报》上。叶老错爱,竟置之于其新著《世纪开笔》卷首,作为序言之一,令我欣愧交集。
我是2001年调南京工作,教学之余对陈学研究投入了较大精力。叶老对我的陈学研究,包括我策划的陈研活动总是热情支持,称赞有加。
作为江苏省陈研会的学术顾问,叶老真的是又顾又问,江苏的朋友应在陈独秀与南京的课题上下功夫,就是他的金点子。他还率先写出《陈独秀与南京》的大作,发表在我们《陈独秀研究》简报上,对我们多有启发。
于是南大的朋友锐意穷搜,编著了《陈独秀在南京狱中资料》,数十万字,将由上海人民社出版;香港阳光卫视拍摄《反对者陈独秀》专题片,向全球发行,其中陈在南京的风貌是由我介绍的。
叶老见我们陈研会穷得揭不开锅,有次到南京开会,他主动要找江苏省委的领导,帮我们解决困难。我当时劝叶老莫去,说陈问题敏感,当今领导多明哲保身,谁愿惹此麻烦。叶老不以为然,说他是在我们大院里长大的,找他无碍。
叶尚志书法
我说正因为如此,你更不应该去找他。当初他小,看着他长大,包括他顽劣趣事都可以讲;如今他的官比你大,再提往事,他会不高兴的。君不见陈涉起义前,在田陇与众穷兄弟说,苟富贵勿相忘;但一旦起义成点气候,当了所谓楚大王,当年穷朋友见他,第一回客气,第二回冷淡,第三次再去就不客气了。正因为如此,更不要去找。
叶老见我们实在困难,他又实在希望陈研事业能健康有序进展,最好能得到政府哪怕是一方的封疆大吏支持, 用心可谓良苦,于是决心一试。
那天我要陪他去,他不让,独去探宫。果不出所料,秘书长挡驾,要老先生先去登记侯约。第二天秘书打来电话,说书记不在。我笑着说,秘书长的电话可翻译为书记叫我说他不在家,你还有事吗?叶老好涵养,既没骂书记,也没搭我的茬。
此事令我久久难以忘怀。此事最能见叶老之性情:何等热情的老头,总是急他人之急,想他人之担;何等天真的老头,久居官场竟然不知官场游戏规则,竟然不知官场多功利实用主义,竟然不知义礼在官场何等轻薄,唯知义薄云天,为道义而呼唤,为公理而呼唤,为情谊而呼唤。试问今日域中,还有几条真汉子,还有几个这样的好老头?!
《九秩续笔》
2005年9月15日,在上海一大会址纪念馆参加《新青年》创刊九十周年学术研讨会我与叶老比邻而坐。一大纪念馆二楼有座一大会议蜡雕群像:毛泽东昂首挺立,手持稿纸作慷慨发言状;其余人众(包括共产国际代表)皆作俯首听命状。
我就此作了发言,指出毛当时只是个记录员, 不是主持人,毛方言重甚至没发言。塑像有违历史事实。人们到纪念馆是朝圣,怎可以假示众?我的发言惹怒了一个马列老头,他语无伦次地反对我的发言,却未说出任何道理。
我不想作答,没想到叶老忍不住了,他慨然站起说,历史的生命是真实。据理驳斥了那位马列老头,令其哑口无言。此时,叶老在我心中成了正义的化身(按,一大会址纪念馆那蜡像业已改版,让毛公坐下来了)。
我只要到了上海,或叶老到了南京,我都会去看望叶老,去聆听他的高谈阔论。每逢新春,我们都会互寄贺年片,叶老总是早寄并在贺年片上写得满满的,问候之外,还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要说。
叶老善书,多次赠我墨宝。2010年、2013年我主持两次纪念陈独秀的书画展,他都慨然提供巨幅作品,给展览添彩。他每有新书都寄我,从题字到封皮都是他亲笔所写。他的书,我总呈放在赠书栏最显眼的地方,在灯下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去翻阅翻阅,与先生作心灵对话。
三、蛙数声中寄哀思
今年年初,没有收到叶老的贺年片,像小孩没有收到长辈的压岁红包,怅然若失,又不好意思问。然而元旦清晨友人电话告诉我,叶老29日往生了。
叶尚志先生题赠作者《世纪留笔》
我不敢相信。叶老多健康,行与坐都腰杆笔挺,一副军人风范,正在度“第三青春期”,怎么可能往生?又不能不相信,毕竟九十六岁的人了,何况年前又摔了一跤,经不起风吹草动。我急于求证于叶虹。待得证实,又无以表达哀思,仅以陈研会的名义,用宣纸书写了一副挽联寄叶虹。
挽联为:
师仲甫,养天地正气,成就叶公之高尚;
读华章,法古今完人,继承先生之遗志。
春节后,我曾与陈研会编简报的朋友说,近期为简报写篇短文悼叶老。因搬家忙乱了一阵,接着老母骨折又奔家护理,迟迟没有动笔。
4月12日,接叶虹短信约稿,我让她将前面的小 文复印寄镇上的朋友转我,快件失误,七转八转直到今天下午6点多才转到我手上,于是在那篇小文后加了两段,凑成一篇。
叶尚志书法
悠悠万事,唯情是钟。请叶老原谅我的匆忙。愿叶老在另一个世界仍然豪情万丈,声震八荒。
2015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