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林语堂打算将红楼梦翻译成英文介绍给西方读者,但又觉得红楼梦距离现实生活太远,遂决定创作一本反映中国现实的小说,1939年,Moment in Peking在美国出版,中译本书名为《京华烟云》。
由此初衷可看出,《京华烟云》是写给外国人看的,小说有《红楼梦》的痕迹,也沿袭了《红楼梦》的写实,比如对大家庭生活的描写,比如饮宴、诗会、婚丧嫁娶都写得绘声绘色,语言甚而非常优美,尤其他对北平生活的描写有一种诗意从容的风格。
其次,在种种世俗生活的描写之上,小说还展示了中国人的宗教观、道德观和文化观。除了以道家精神贯穿始终,儒家思想和生活方式也有体现。书中的人物虽以归隐和觉悟为目标,却尽了他们于国于家的责任,及至到了最后的抗战时期,更有一种激越豪迈之气,跃然纸上。
第三,与《红楼梦》不同的是,《京华烟云》描写的范围突破了家庭,而与广阔的社会政治现实联系起来。小说以木兰一家躲避义和团和八国联军离开北京逃难开始,以1938年全民抗战爆发木兰挈女随夫离开杭州内迁流亡结束,清末到民国几十年间走马灯似的政府更迭、社会事件以全景式画卷展示开来,作者在给郁达夫的信中说:“以书中人物悲欢离合为经,以时代荡漾为纬。举凡风尚之交易,潮流之起伏,老袁之阴谋,张勋之复辟,安福之造孽,张宗昌之粗犷,五四、五卅之学生运动,三·一八惨案,语丝现代之笔战,至**之崛起,青年之左倾,华北之走私,大战之来临,皆借书中人物事迹以安插之。”
虽然小说表现的年代是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但是并不影响林语堂在其中表现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生和理想人格。这一点,在木兰父女身上尤为明显。木兰的父亲姚思安前半生为纨绔子弟,但娶妻生子后却脱胎换骨,一心求道。他也许对人世间的种种繁华有深切体验,故而从物质走向了精神,在道家的思想和生活中获得彻悟和解脱。在尽完自己对家庭的义务之后,云游四方,过最贫穷俭朴的生活,他曾教导女儿:“物各有主,在过去三千年里,那些周朝的铜器有几百个主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占有一件物品,现在我是主人,一百年后,谁又是主人呢?”
在老一辈人中间,曾文璞属于正统守旧的一类人,进入民国以后已完全落伍;姚太太偏执短浅,一手酿成儿子体仁和丫鬟银屏的悲剧;牛似道贪婪而无道,而姚先生,竟然能够在接受新思想的同时,而继续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他甚至鼓励他的女婿孔立夫将道家哲学与科学联系起来做学问,这也可以看作是作者试图将东方哲学与西方科学互补的一种努力。
在姚家兄弟姐妹四人中,承继姚先生道家思想的是木兰。木兰显见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曾说:“若为女儿身,必为木兰也。”木兰聪明、美丽、豁达、宽容。虽生于富贵,却崇尚俭朴,顺应自然。她从母亲那里学来做人的艺术,能圆熟得体地处理大家庭的复杂关系,又从父亲那里学到了知识和智慧,能固守自己的灵性,追求自在逍遥、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
在父亲的教导下,木兰明白“福气不是外来的,而是自内而生的”。与她的妹妹莫愁相比,她更热爰自由,更活泼有趣,善于从生活的细节和微小变化中获得愉悦。木兰因厌倦北洋政府的贪污腐败而隐居杭州,实现自己的出世理想,抗战爆发后加入内迁的难民洪流,由出世再入世,使她的精神境界不断上升。
“由朱门闺秀转入山居贤妇,又一转而置身大众之无我相矣。“她在与立夫的恋爱中识得自我,又在抗战的洪流中放弃自我,将自己与世界浑然融为一体,并在道家关于永恒与瞬间、生与死的嬗递中找到个体的生命意义。
所以,很难界定木兰是旧女性还是新女性,她更多是作者崇尚的人生理想的载体,超然外物,崇尚自由,但又淡泊和顺,在琐屑如生活之诸般细节、繁复如命运之跌宕起伏中努力领悟人生真趣。
我们也许可以质疑这种生活的现实性,或许也可以批评木兰的道法自然终究脱不了金钱和物质保障,是上等人的“超凡脱俗”,而且她归隐田园、崇尚自然的愿望也被遍地硝烟的现实所难容。但是体现在木兰身上的那一种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却符合人的天性,是自由的、健康的、明朗的,它存在于人的精神世界里,林语堂将这种理想的人生观做了艺术化的处理,使之通俗易懂。这是从容淡定和对生命的体悟,更是在人生艰苦跋涉旅程中的安慰,是心灵深处的休憩之地,这也是让人能够从容面对灾难和生命无常的一种东方式的力量。
还是其女林如斯最理解其父,她认为《京华烟云》最大的优点不在性格描写得生动,不在风景形容得宛然如在目前,不在心理描绘得巧妙,“而是在其哲学意义。你一翻开来,起初觉得如奔涛,然后觉得幽妙,流动,其次觉得悲哀,最后觉得雷雨前之暗淡风云,道收场雷声霹雳,伟大壮丽,悠然而止。”
作者曾说他无意于为几个才子佳人写故事,他既要呈现中国的现实,又要将中国人在现实里的生活和道德哲学呈现给外国人,这方面的成就远胜于他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
作者在书中对北平生活的描写极其动人,虽然他笔下的北京,充斥着贪婪无耻的政客、暴虐的军阀和日本人,但北京的底子却是悠远浑厚缓慢的,在它恢弘悠远的历史面前,个体的生活不过是个瞬间,就像木兰感觉到的,他们的故事“是时间的手指写下来的故事”。老一代逝去,年青一代成长,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严寒的冬天已经开始酝酿春的气息,夏的味道,一个人的生命在他的下一代身上得到延续。
至此,作为书中主人公的木兰,不再感到恐惧,不再感到命运无常,不再害怕个体所遭受的威胁和苦难,而是将自己变成了太仓中的一粒米,大海中的一滴水,永恒时间的一个瞬间,她“迈步加入了群众,站在群众里她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