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毕业多年之后,记忆中残存的诗句大多已经对不上作者和题目,再一次记牢白居易,是因为这一句。诗是写给元稹的,我不知道元稹读后是什么感觉,我读完之后却有好一会儿的恍惚,仿佛无意中旋开一个旋钮,周围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四野空茫,空茫得令人惶然失措……
苏轼在《东坡题跋》中写:“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意思是诗文书画到了这四个人,古往今来艺术上的变通都已经穷尽了。
我也一直觉得,人类所有微妙细腻的情感,到了唐宋诗词,都已被写尽了,后人再无可拓展的空间,不过是变换着词句的排列方式,兜兜转转,重复前人。
也或者如英国的贡布里希所说,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艺术说到底,是凝聚相似灵魂的媒介,没有子期,《高山流水》未必会流传,也就无所谓伯牙或者说艺术的存在。换一个说法,在懂的人那里,艺术才成其为艺术。这样去看,艺术倒是无法穷尽的了。
白居易是与李白、杜甫齐名的唐代三大诗人之一。也是一位高产诗人,留存诗歌2800多首,并且自己分了四类:讽喻诗,感伤诗,闲适诗和杂律诗。从元和十年一场“欲加之罪”的贬谪开始,“江州司马”不再讽喻,从“兼济”转为“感伤”,继而“自洽”。
和杜甫因离乱颠沛而心忧天下不同,白居易一直身居高位,却有难得的“民心”,看得见底层的疾苦,肯为其发声。在等级森严的时代,称与歌女“同是天涯沦落人”,并为之“青衫湿”,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白诗浅显通俗,“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我一直觉得,真挚的情感是质朴的,太过华丽的词藻,有时候对情感的表达反而会有妨害,像那些过度包装的商品,并不能真正为商品的内核增值。像李白那样浪漫得天马行空的诗人,写给孟浩然却只是简单晓畅的句子:“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清朝顾贞观催人泪下的两首《金缕曲》也平白如话,却字字泣血,句句肺腑,冰雪可鉴。因为这两首词,我还专门去买过一本余秋雨文集,每每想起“词赋从今应少作,留取心魂相守”这样的切切叮嘱,依然会泪盈于眼。白居易“坐觉长安空”也同样令人牵心挂肺。
白诗最动人之处是深挚、热忱。
李白到底太洒脱,是不肯任情感成为羁绊的:“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李白太“仙”,更愿意“举杯邀明月”,“独坐敬亭山”,喜欢用旷古的寂寥来照亮自己。
杜甫又是牵挂太多的人,加之生活窘迫,写诗有力求工稳,导致诗情沉郁而沉重。常常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两相对照,白诗有着更温暖的内核,和宋代的苏东坡相似,是更体察人间烟火的性情。虽然苏东坡并不认同,认为白居易的诗俗。
每到冬季将要下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心底会于阴霾的天气里升腾起一层暖意。想想看,即使那个邀约的人没能踏雪而来,这融融的暖也一定感受到了,那举起的酒杯就不空落,心里也不空落。
白居易更多情感深挚的句子,在与元稹和刘禹锡唱和的诗中。元稹是白居易前半生的知音,他们共同创造了“元合体”,志同道合,相交甚笃。他写了好多《寄微之》,《忆微之》的诗,曾“一夜三回梦见君”。元稹也殷切思念白居易,想邀其至梦里,却“唯梦闲人不梦君”。可惜元稹寿命短,在元稹去世九年之后,白居易依然梦见老友,写下感人的《梦微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除了你,其他都是闲人,不思量,也自难忘。
在五十五岁的时候,白居易又遇见另一位知音刘禹锡。芳华不再,豪情不再,他们互相勉励,互相鼓舞,互相慰藉。在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时候,可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在白居易感慨老去复何如的时候,刘禹锡劝勉他:“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即便是讽喻诗,或者闲适诗,白居易也像写散文一样,有“我”深浸其中。观刈麦之后,会“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春行时“最爱湖东行不足”,站在江边又是因为喜爱“九月初三夜”里皎洁的月亮和露珠……
由读者一次次丰盈其中的况味,完成一次次皎洁的抵达,在诗里,在心里,在梦里……这是文字的魅力,也是艺术家的伟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