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4夜
文 / 江河
拒绝升职的女人
对于《红楼梦》里的丫鬟们,有两条比较清晰的上升通道,一是像小红一样,抓住机会跳槽到大领导王熙凤手里,一是像袭人,把当姨娘作为自己职业道路的终点。
对于鸳鸯这种等级的首席丫鬟来说,她的直属领导已经是贾府的高层贾母了,没有其它分社领导敢来挖墙脚,那么如果她的位置发生变动,就只能到姨娘那条路上了。贾赦想纳她为妾,邢夫人为讨好丈夫,也去拉拢鸳鸯,“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
而鸳鸯呢,她发毒誓、铰头发,宁愿半个身子往尼姑庵里送,也不愿意当贾赦的小妾。这不是00后整顿职场的爽剧段子,是鸳鸯破釜沉舟的一次自救行动。行不行,就这一次了。好在最终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了,鸳鸯凭借着对贾母的了解(凤姐有云:“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用自己的智慧保卫了自己的人身自由。其实像鸳鸯这种“家生奴”谈不上什么人身自由,但鸳鸯所争取到的“拒绝的自由”,是金钏和晴雯她们命里没有的,能在森严的等级制度里say no,无论如何都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硬气乙方了。
要说是首席丫鬟呢,除了本身刚烈的性格、精湛的业务能力以外,鸳鸯跟着贾母那么多年,在资源聚集度最高的金字塔尖,也让她拥有比其他同行更高的眼界。她看清了一些所谓“升职”的陷阱。不单单是贾赦这个人不行的问题,换成贾琏、宝玉,她也不愿意,她把当姨娘称为“做小老婆跳火坑”,平儿和袭人跟她开玩笑,她却正色道,你们这些自以为将来坐稳了姨娘的,别以为自己走上了什么光明大道,可收着点吧。——不是人的问题,是位置上的结构性问题。
升了职的,然后呢
赵姨娘在书里也占有不小的戏份,可视为“丫鬟—姨娘”这条道路的先行者,如果鸳鸯有对“妾”这一身份有什么深刻的认知,一定少不了对赵姨娘的观察。
赵姨娘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是有点惹人讨厌的,行为举止很不像个正经主子,主子里亲自动手和戏子打-*架的也就只有她了吧。《红楼梦的法律世界》的作者尹伊君认为赵姨娘乖僻的行为主要是出于她身为“妾”的身份。所谓婚姻,仅限于夫妻二人,妾是最彻底的,人类为了繁衍和欢娱而设置出的工具人。在传统社会结构中,恐怕没有比“妾”还要尴尬的角色,一方面,妾不属于家族成员,也没有教育亲生子女的权利,所以探春不认赵姨娘,平时只叫她“姨娘”,这样一来,妾本人很容易就会被整个家族孤立,在资源上没有帮手,在心灵上趋于畸零。再加上妾一般出身低贱,可买卖,所以她们的出场地位也只仅高于婢而已,远远低于妻,在权力结构里没有话语权,芳官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道出了赵姨娘的真实处境。但另一方面,妾也有被扶正的可能,成为妻,这是她们跨越社会阶层的唯一通道。不过真正能逆袭成功的,又有几人呢。更多的妾,可能都走上了尤二姐一命呜呼的结局,或者像赵姨娘一样“愚蠢粗鄙”地苟着。
靠贾政喜欢也没用,大环境不利,人心惟危。王熙凤说鸳鸯做姨娘这件事时,说的是做“半个主子”,这很准确,妾的尴尬在于高不成低不就,如果《唐顿庄园》里用“楼上楼下”来区隔主仆关系,那中国家族里的妾就像窝在夹层里的中间商。说是主子吧,连做个鞋面都只能用边角料,说是奴婢吧,总算月钱比下人多一点。换句话说,你不是做蛋糕的那个人,你也分不到蛋糕的甜头。只能在甲乙方中间占点小便宜。占便宜的姿态呢,总归是不体面,不被尊重的。所以经常在这两种身份之间拉扯的人,难以奢望拥有各居其位的人的那份踏实,命运的寄生性和不稳定性造就了她们极其虚弱的心理状态。鸳鸯有没有想这么多我们不知道,但她肯定清楚,做妾不如做首席丫鬟踏实自在,明面上是升职,实际上却会导致更深层次的控制。
跟下人们斗气,也许是愚蠢、冲动了点,但想想赵姨娘,她不过就是为了争口气嘛。当我们理解了妾在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后,再读到赵姨娘死后的情景,不免也感到有些心酸:
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
丧葬是生死大事,赵姨娘的死和生一样无人在意,刻薄点说,一个已经耗尽了生产价值的工具人的死,哪里值得一提呢。
升职,然后“发疯”
《红楼梦》的舞台是给贵族的,曹雪芹能在赵姨娘的的丧事上给予同情,但不会给更多的篇幅去理解她,所以赵姨娘在《红楼梦》中只是个边缘的配角,而这一角色到了《金锁记》中就摇身一变成了主角曹七巧。熟读“红楼”的张爱玲是否有意将赵姨娘的影子投射到曹七巧身上我不知道,但赵姨娘与曹七巧在结构上的处境却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下面讲讲“妾心妻身曹七巧”。
《金锁记》开篇用两个丫鬟的卧谈巧妙地交代清了七巧的背景: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这段议论有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曹七巧家是开麻油店的,地位卑贱;二是本计划买来当妾用,为了让七巧死心塌地,而改成了正牌太太。虽说是正牌太太,连丫鬟都瞧不上:
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哦,是姨奶奶。”“她也配”……这是七巧形同妾身的处境。简单说就是七巧赶上了应届生秋招的小年,成功捡漏儿,但实际上本系统对职位的门槛要求远远高于你的实际情况,你进去了也不会好过,连搞保洁的都知道你的底线,踩你一句“你也配”。曹七巧的资历,只够当姨奶奶,只够做赵姨娘的位置。七巧名不副实,要一边应对身份的焦虑,一边夺取身为正牌太太所应得的经济权益。更多的资源意味着更深的挣扎,七巧最终在环境的挤压下,在随时都会被剥夺的压抑下日渐疯狂。
三十年前的月亮落了,七巧用“黄金的枷”牺牲了儿女,也赔进去了自己,保存下来的自己千疮百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场食物链底端的求生绝杀,从麻油店到贵族人家,故事以“发疯”收尾。
也许可以把曹七巧这一形象看作是赵姨娘的加码,曹七巧所有神经质般的宣泄都像是对被钳住了的命运的发泄。“红迷”张爱玲把“偶像”曹雪芹笔下的边缘人搬到舞台中央,关注想要飞出屏风而最终仍旧“死在屏风上”的孤鸟的命运。《红楼梦》写的是崇高的悲剧,而《金锁记》写的是酱在卑琐里的“发疯”人生。头脑里拉起警报的不仅是小说中的曹七巧,恐怕更多的是身处社会转型之际的张爱玲。曹家败落了,曹雪芹留恋昨日世界,恨不得快点死掉,而对于张爱玲来说,家族的荣耀却仿佛一直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在贵族之家败落之前就已经逃走,她不能死,她还得多写文章养活自己。于是我们看到了,同样的“妾”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转变的模样。
从“妾”入手,想要谈的,无非是一个人的心态和行为往往是被ta背后的权力结构所操控的结果。当然有人会说,你得发挥主观能动性啊。不是的,当环境巨大地、碾压式地向你袭来,没有什么人能保证自己不被卷进去,不被变形,文学巨匠如巴金尚且连自己的小狗都护不住。如果环境与个人本身不匹配,那大概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和你能力强不强,关系不大。这一点曹七巧大概最终也悟到了: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略)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浑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篮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选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