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之父是苏马罗科夫。
开创文明的人可以来自草根,而要推动文学这门精巧的艺术的,就还真只能是绅士阶层。
苏马罗科夫出身贵族世家,自小就接受了全面的法语文化教育,有极高的艺术品位,他也是第一个选择文学作为职业的俄国贵族。
苏马罗科夫致力于丰富俄语诗歌的题材和体系,使得18世纪成为俄国诗歌的飞速发展期。
以拼音文字为语言形式的文明,多半都以诗歌为文学的主要体裁形式,而诗歌本身也分高、中、低层次,比如,属于高等级的诗歌是史诗——一种文学如果没有创作出民族史诗,就难以获得其独立地位。
中级的诗歌多半是颂诗,颂诗主要用于宫廷、官方和公开的正式场合,其实是自政治文告而来。
低级的诗歌以寓言诗和诗体童话为主,显然,这些诗篇是给普通大众看的。
这个时期的杰出人物是杰尔查文。
杰尔查文的诗歌特征就是崇高、永恒、力量与震撼,甚至于不失狂暴。他显然是一名思想驱动型的诗人,不在乎文字锤炼与语言修辞,目光似乎永远都在天界之上,超乎其类,拔乎其萃。
米尔斯基说,他的不拘一格甚至有鞑靼人的纯自然主义,对自然力量的向往。他的抒情诗,与西欧的浪漫主义运动差不多是同时期。
杰尔查文出身小康家庭,接受了普通教育,后来参军当兵。在没有拿起笔之前,他倒是能从一介列兵,一直升迁,并且因此致富。当然,他善于写作的本领,是让他在军队能扶摇直上的关键。
后来从军队转为政府供职,他才拿起笔来写诗。随着诗歌越写越好,名气越来越大,他的官场之路也越来越不顺——不断跟上下级发生摩擦和矛盾,即便是欣赏他的两任沙皇都拿他没办法。
虽然官场不顺,但他的财富已经足够安享晚年。杰尔查文临死前都还在写诗,是握着笔去世的。
18世纪中后期俄国的散文也借力了法语文学。著名的叶卡捷琳娜本人就是一个散文家,她于1767年给议会写了一篇《指令》以阐述她关于民主自由的观点,不仅文才斐然,而且思想激进——以至于在法国成为禁书。
叶卡捷琳娜自己还编撰出版了讽刺杂志,风行了四五年时间,她本人通过杂志与诸多持有自由思想的作者们进行论辩,后来因为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使她对民主自由的观念急剧转向,就停了自己的刊。
叶卡捷琳娜大部分的文章都是用法语写就的,所以可见法语文学对于俄国文学之影响。
着实没有想到,俄国的杂志期刊和讽喻文学起源于叶卡捷琳娜,也正是在这位女皇的鼓励下,俄国独立知识分子群体开始形成。
第一个出现的激进知识分子就是拉季舍夫,算是第一个公开猛烈抨击俄国农奴制的作家。
从这里也稍微弄懂了,何以在专制的19世纪俄国会出现那样光辉灿烂的文学艺术景象——所谓开明专制以及西欧尤其是法国文艺的影响。
19世纪初第一位重要的俄语文学家是卡拉姆津。这就像是20世纪初中国新文学运动中的鲁迅一般的人物,卡拉姆津进一步把俄语的表达精确化、精致化,使之从斯拉夫语中完全独立出来,在散文、诗歌、虚构小说等主要体裁领域都撰写出了标杆级的作品。
卡拉姆津晚年从文学领域退出,专心撰写《俄国国家史》——也可见此人的民族情感。这部历史散文集的历史视野一般,却又成了极佳的俄语散文范本。
这是一个关键枢纽式的人物。卡拉姆津影响和带动了一批在19世纪初拿破仑战争期间的俄罗斯民族诗人与剧作家,俄罗斯歌集这一民谣采集形式就在这一时期形成。戏剧作品也在这一时期开始涌现。
第二个重要人物是克雷洛夫。这是一个挺好玩的人物,他活跃于1812-1840年间,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大家。
早年靠笔头到处谋差事,也尝试了多种文学体裁,最终发现自己很擅长写寓言,于是成了俄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寓言大师。
克雷洛夫中年之后,在彼得堡公共图书馆当管理员,饱食终日地眯缝着眼坐在办公桌前,以慵懒而不修边幅为主要形象,却有着锋利如刃的头脑。
要知道,寓言不是那么好写的东西——需要以最简洁而公众化的语言,通过简单明快短小的故事,解剖和讽喻社会现实。
没有哪个寓言家不是语言大师的,简单明了而又直指人心,寓言常常就是谚语和成语的来源!克雷洛夫的寓言集,全都是充满活力的词汇,源自街道、酒馆的词汇,是真正的俄国民间语汇。
到19世纪20年代,俄国文学的诗歌黄金年代开启。很奇怪的,当时法国的浪漫主义、感伤主义,与英国的宏阔构思和人性刻画,在俄国的诗歌中得到了结合。
俄国文学在这个阶段出现了绅士化、贵族化和平民化的两极化趋势——说白了,贵族化就是西化,因为只有贵族人士才能接受到法国、英国的教育,将之应用到俄语文学中来。
说俄国文学发源于西化的影响,在黄金年代的诗歌上就可以体现出来:第一位纯俄语诗人茹科夫斯基的主要贡献就是翻译,大量翻译了诸如希腊古典诗歌、拜伦、席勒等人的诗歌。
通过这种系统的翻译工作,俄语诗歌的诗体、格律、结构、词汇都得以吸收英语、德语和法语诗歌的长处为己所用。
有趣的是,这种全面而广泛吸收西欧文学语系的文学自觉,却发生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此时也恰好是俄国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呼声最旺盛的时候。
贵族化运动的首席代表,就是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这位生于1799年的牛人,家族有六百年的贵族家世传承,其母系一族的血统来源于非洲,上祖是著名的彼得大帝的黑人上将。
普希金自小到大都是在俄国显贵圈子里混,地位就像所谓“京城四少”那种(想想今天的国内各种四少,只能是叹息)。
只不过,奢靡放纵的生活无法掩盖掉他绝世的才华——18岁就已经有了诗名。他也正如所有拥有思想的贵族一样,从思想上逐渐背叛了自己的阶层,甚至于后来参与了十二月党人革命,纯粹是因为自己的家世地位才保证了他的安全无虞。不过此后他逐渐在贵圈里失宠、淡出。
1837年1月,他因为爱情纠纷与法国男爵丹特思男爵进行了决斗,决斗失败并身负重伤,第二天就去世了。
普希金的风格是非常典型的法国文风与俄语相结合的产物——拥有法国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华丽调性,却用俄语的简洁流畅形式表达。《叶甫盖尼·奥涅金》长诗是普希金的代表作品,这部长诗的影响力在于,它几乎启发了之后所有俄国文学作品,尤其是俄语小说的调性和技法。
普希金在这部长诗中尝试了各种叙事手法,而又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各部分的平衡——米尔斯基概括为分寸感把握得极好。
长诗体现出来的俄罗斯式的现实主义,尤其是诗性的现实主义,人物的心理、情绪刻画,情节编排,乃至人物之间的关系,都成为后继俄语小说大师们——屠格涅夫、果戈里、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们套用和模仿的来源。
普希金的尝试,也都来源于拜伦、席勒,可见俄语文学黄金年代的承袭。
普希金也是俄语小说的奠基人之一,他从三十来岁开始尝试散文和小说写作,风格上模仿司各特——历史题材为主,如《上尉的女儿》、《黑桃皇后》。
与普希金同时代的最有力竞争者是巴拉丁斯基。这是一个出身贵族家庭,却因为年轻时期的堕落而被迫参军,又因为诗歌而获得拯救,走上正途的文人。
与普希金的不同在于,巴拉丁斯基是有哲学思想的人,因此他的诗多用来阐述自己的哲思,这使得他的诗与普希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多的复杂句式,更多的智性和机智。在他很多诗作中,甚至于展现出了斯宾诺莎式的逻辑推理三段式。
米尔斯基评价说,普希金的诗让人觉得毫不费力,巴拉丁斯基则让人觉得费力,普希金的诗张力十足富有弹性,巴拉丁斯基的诗则松脆易碎。同时期的雅济科夫的诗,则清凉冷冽,充满气泡。——这种评价方式很独特。
19世纪20年代正是德国唯心主义哲学风靡俄国贵族知识圈的时候,巴拉丁斯基就代表了这种哲思在诗歌上的反映。这一时期产生了一批哲理诗人,其中杰出的代表还有普希金的表弟维涅维季诺夫。不过这批诗人几乎都短命,最长也没有活过45岁。
说得上能继承普希金的,当然属小他一辈的莱蒙托夫。此人1814年出生,其父辈来自苏格兰,祖上就是苏格兰诗人托马斯·莱蒙特。
与普希金相比,莱蒙托夫个性倔强,高傲,愤世嫉俗,到哪都能惹事的主。不过其才华也可谓风华绝代,短短一生就伴随着巨大的声誉。他的个性体现在,从来不把自己当文人看待,他更热衷于政治和军事,从来不跟文学界来往!
莱蒙托夫与普希金一样,深受拜伦的影响,几乎对拜伦是亦步亦趋地模仿。37岁这年,他死于和朋友的决斗——也是为了女人。
莱蒙托夫之较普希金更进一步的地方在两处——其一是把音乐属性加入了诗歌,其二是进一步塑造定型了俄语文学的现实主义。他超脱出了浪漫主义,在诗歌中加入了反思和自省的调性;在现实主义上,加大了散文创作,他的散文成为俄语文学的明珠。
莱蒙托夫散文上的代表作居然是一部长篇小说《当代英雄》。这是一部由五个中短篇构成的长篇,之所以将之归结为莱蒙托夫的散文,乃是因为莱蒙托夫运用了散文的笔法来解读小说中人物的内心和思想。
又因为莱蒙托夫是诗人,所以他得以通过炼字,运用一种纤细精巧的方式,把嘲讽、虚幻和悲剧在小说中有机结合到一起,形成一种精巧的氛围。米尔斯基认为这超出了普通小说的标准,加之语言和叙事形式的完美,不少人也认为《当代英雄》在俄语小说中超越了《战争与和平》。
别急,敝号将陆续推出这两部俄语文学巨著的随笔——当代英雄、战争与和平。
三、果戈里时代
19世纪30年代的俄语小说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巨星——果戈里。果戈里崇尚普希金,进而深受拜伦的影响。果戈里自小就胸怀伟大抱负,不过并不是在文学上,他既想官运亨通,也想致力于学术。不过其性格因素中总有些阴郁隐秘,在与人沟通上可能存在一定的问题。
在做官和做学问两条路上都没有走通之后,他才开始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果然就是为了文学而存在的人——几乎是一写就开始成名,他的艺术创作能力至今罕有人敌。到普希金去世,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能成为下一代俄语文学的领袖。
果戈里最著名的篇章当属《钦差大臣》和《死魂灵》,都属于批判和讽刺作品,讽刺和批判的对象是当时的俄国政府与社会,实际指向当然就是人类自身。
在当时沙皇统治之下,俄国一直有着极其严格的出版审查制度,不过果戈里的这两部作品居然都能通过审查出版,并由此获得巨大声誉。——由此也可以看到当时俄国出版审查人员的文化素养。
果戈里有两个显著的个人特色——其一是杰出的观察力,米尔斯基认为,果戈里的视野与常人必有不同之处,他总是能洞察到普通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之后把这些细节放大、夸张,提炼成简单的几何线条,凸显出来,就像漫画一般;
其二是他有些自闭而阴郁的心理,终身未恋爱过,也没有多少朋友,这让他终身都有一种自觉罪孽深重而激发的道德宗教情感,渴望被宗教拯救的意识。这使得他的小说情节与人物,都染上了一层道德宗教意义——这给后来的俄语小说奠定了一个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