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姚自英,生于一九四六年农历十一月十七日。一九七二年农历三月二日,我三生有幸与他结缘,做了他的女儿。父亲生前留影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在农忙之余,总是坐在他自制的小马扎上,挥舞着手里的竹刀,将一根根竹竿先是劈成大小、薄厚、粗细、长短不一的竹篾儿。不到一天的功夫,这些竹篾儿在他的精心编排下,会变成竹篮、竹筛子、竹床、竹笊篱,竹笼、筷子笼等等。在七八十年代制造业还不够发达的那些年,父亲的这门手艺为我们周围村子里的人们默默服务了很多年,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用到他编的各种竹器。我那时最盼的是父亲给哪户人家编针线笸箩。父亲会用整整一天的功夫细细地非常用心地编。编好之后,他会用不同颜色的画笔在笸箩的底部画上鸳鸯戏水或者喜鹊闹梅的图案。画好了,他会把针线笸箩放在我们小孩够不着的地方晾干,等第二天人家来取。因为这种针线笸箩总是给哪家姑娘结婚时的陪嫁,所以来取的人总会拿糖果给我们,我们小孩子便异常兴奋,父亲也显得很高兴:能为别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幸福。父亲编的竹器父亲从不吸烟、不喝酒,在吃穿上也从来没有见他提过一点要求。他喜欢看书,他的炕头上总是放着两本书:一本是《家用缝纫机修理大全》,因为经常翻看的缘故,已经磨得很旧,书页也已经泛黄了;另一本是红色塑封面,里面是彩印的《中国地图》。父亲就靠着钻研那本《家用缝纫机修理大全》学会了修理缝纫机,附近村子的人只要缝纫机一有毛病,就会来找他,父亲总是二话不说,马上就去帮人家修得妥妥帖帖。不但不收人家一分钱,有时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虽然父亲初中还没毕业就因为种种原因辍学回家,但他还是很爱学习,他经常翻看那本《中国地图》,对中国各省的地形、铁路线的分布情况他都了如指掌。直至我长大成人,一直非常敬佩他的超常的记忆力,谈起中国许多地方的概貌,文科生的我和他相比,总觉得自愧不如。 听说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十五六岁。他小小年纪便承担了整个家庭的重担。上山担柴、种地、做木工……他做的比村里人都出色。村里人都说他心灵手巧,什么都难不倒他,他见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其实他不过是比任何人都勤奋、都能吃苦罢了。生活赋予他太多的苦难,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一句,总能微笑面对。父亲生前留影记得好像是1977年的冬天,父亲那时给生产队磨面。有一天在磨面时,父亲发觉机器有点小故障,于是关了电闸,检修了一下。修好机器后,他发现磨面机粮食入口处堵了一些粮食,于是他就用手指试探着往下送入漏斗里。谁知这时村里一个心急的人拉开了电闸,父亲的右手四个手指尖立刻被机器削没了。听说那时已近黄昏,他们只是骑自行车去县里找到一个认识的外科大夫做了个简单的手术,包扎了伤口便回了家。只听说是那个大夫医术高超,虽然血肉模糊,当时没有打麻药,但是在处理伤口的整个过程中,父亲一声都没吭。回来后,他也一刻不闲,忍着钻心的疼痛用左手干这干那。他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1979年的秋天,我上了小学。开学第一天,当我从学校领回了语文、数学课本,父亲很高兴,他把课本捧在手心里,那神情就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仔细地翻了翻书,然后无比细心地给那两本书用牛皮纸包上了书皮,然后又拿出家里的砚台和一块糖皮大小的墨,给砚台上倒了一点水,开始研墨。墨磨好了,他又拿出一支写小字用的毛笔,在牛皮纸书皮上分别工工整整地书写上语文、数学,并写上我的班级和姓名。此后我的小学阶段,每到发新书的日子,父亲总会这样做,后来包书皮用的纸换成了从墙上换下来的前一年的年画,年画的背面又白又光,父亲在上面写的字也愈发显得好看了些。做完这些,他总不忘叮嘱我一句:“你可一定要听人家先生(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啊!”我那时候那懂得什么好好读书的道理呀,不过我还是很殷切地盼望去学校。父亲为我包的书皮和用毛笔的小楷字替我写的姓名让我颇觉得意,我很愿意把书拿出来在同学们面前炫耀,可能也是因了他替我写的名字是那样用心,又经常教导我用心读书的缘故,天生愚钝的我在小学时学习成绩还能名列前茅。也就是这一年的腊月,我的小弟弟出生了。当时奶奶已经离世,国家又刚刚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为了养育我们姐弟三人更是没日没夜地辛苦奔忙。白天,他在田间地头埋头苦干。寒冷的冬夜里,我一觉睡醒,一看表,才凌晨两三点钟,父亲却早已坐在地上编起了竹笼。等我又一觉醒来上学时,一个大竹笼已经在他的手里完工了!晴天时他在忙碌,雨天则更忙:替东家修理缝纫机、电葫芦、柴油机;帮西家钉盆子钉碗......他几乎无所不能,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忙碌。父亲的双手整日在田间劳作,又粗又硬,布满了老茧。可谁能想到这双拿惯锄头的粗手也曾握过画笔,做过衣服,绱过鞋呢?他热爱美术,年轻时曾为我们村逝去的老人画过像,他为我爷爷画得像非常逼真,至今仍然摆放在我家的厅堂里。因为我母亲总是唠叨:“你画的那是能吃还是能喝?画那能干啥?”同时也因为养家糊口的担子越来越重,他不得不整日劳累奔波于田间地头,他的绘画技艺便就此搁浅。父亲为爷爷画的像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过年能穿上件裁剪的新衣就让人觉得这个年没有白过。记得有一年冬天,因为棉花获得了丰收,有了一点余钱,母亲便请裁缝来家里为我们姐弟三人每人都剪裁了一身新衣。父亲却总是忙,因为没有让裁缝给他量尺寸而没有做衣服。整个腊月天,母亲总是抱怨他:“看你这年咋过呀?是不是大年要把你身上这破烂衣服穿出去丢人呀?……”父亲总是憨憨地笑着说“哎呀,这事你就不用管,到时候都要过去里。”就这样,母亲的唠叨声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除夕的晚上,当我们玩够了要休息时,父亲拿出一块布料,尺子和剪刀。只见他把布料抖开铺平,放在平柜面上,照着一本裁剪书细细地量,认真地画……也不知道他那晚上有没有睡觉,总之初一早上醒来时,父亲早已穿上他自己裁剪、自己缝制的中山装拜年去了。他穿的衣服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叹,就连学了好几年裁缝的姑姑都说,给她几天时间他都没法做出像父亲做出的那么平整、细致的活。那件中山装也是父亲最喜爱的一件衣服,他一直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即使磨破边了也没舍得丢掉。记得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冬天村里来了一位鞋匠 ,可以在旧塑料鞋底上很快绱出新的各式各样的鞋帮。父亲感念外乡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便请他来家里吃饭。攀谈中了解到这个人现在还没找到地方住,便腾出一间房子请他住在家里。这位鞋匠修鞋时,父亲就在一边看,他也学会了绱鞋,后来我们脚上的塑料底布鞋穿烂了,父亲就把鞋帮剪掉,在这双鞋底上绱出一双新鞋。我的父亲性情温和,与母亲生活五十余年,从未有过争吵。每当母亲喋喋不休地抱怨时,父亲总是一声不吭地忙自己的事。我从来不曾见过父亲说过一句骂人的话,尽管生活赋予了他太多的苦难,但他自己从不叫苦,他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也从不曾听过他喊一声累。他常对我们说:“人生要能吃得两样东西:一是吃苦,二是吃亏。”一九九零年我高中毕业后做了一名代课教师,每个月只有几十元的工资,他对我说:“咱不是冲着那点钱去的,要好好干自己的事,把人家娃教好。”一九九九至二零零二年,有整整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我们代课教师都没有发工资,父母亲经常接济我们,帮我照管孩子。看到我神情沮丧,父亲还是告诫我:“不管有钱没钱,只要你干的是正事。无论如何,都要尽最大努力把人家娃教好。”二零零二年民转公时,我干了十二年的代课教师教龄没有被认定上,所以我的工资比一同转正的老师差了很多,当我抱怨待遇不公时,父亲总是说:“钱多钱少都没有个穷尽,把事给人家干好。”现在想想父亲生前所说的话,不禁泪目。父亲生前留影我的小弟弟是一九九七年考上的大学,正赶上并轨,每年五六千元的学费让当年每个月只挣一百元工资的我真替父母忧心。当时父亲买了一台磨面机,因为他面磨得好价格也便宜,所以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我家磨面。尤其是腊月天,人们都要为过年磨点好面,父亲经常是忙到夜里十二点以后,刚躺下一会儿,又有人敲门打窗来磨面。于是他又起来继续干。当时他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了,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使得他在连续两年的大年初一都会晕倒在炕上。每当听到《父亲》这首歌里唱到:“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这歌里唱的就是我那可怜的父亲。虽然当时我和大弟弟都已长大成人,但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向我们张过口,他就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供我的弟弟读完四年大学。我们姐弟三人都各自成家以后,父母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吃惯了苦,习惯于劳动的他们又怎敢歇息片刻?父亲在干完农活以后,经常在附近找些零活来干。二零二零年九月四日凌晨五点多钟,父亲竟然骑电动车赶去离家几十里远的工地上干活。途中,一辆大货车撞倒了我的父亲,等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父亲一句话也没有对我们说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此天人永隔,父女缘尽。从此,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对父亲的回忆和深深的怀念。
图文来源:作者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