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宫宜富贵缠绵,正宫宜惆怅雄壮,大石调宜风流蕴藉,小石调宜旖旎妩媚……《水调歌头》《六州歌头》《满江红》《百字令》《贺新郎》等调,大都宜于豪放,故喜豪放者多用之;《风流子》《摸鱼儿》《齐天乐》《汉宫春》等词,大都宜于高朗清疏,故笔调高朗清疏者多用之。詹安泰词学研究中《论音律》一篇,将律调对于词之声情表达之至关重要作用,详予考察。本文是其节选。
论音律(节选)
文 | 詹安泰
古之乐经与乐书,久已失传,今可考见者,以《礼·乐记》与《周礼》大司乐之说为最古。然《乐记》所言,乃《乐》之传,非乐经也;《周礼》所言,乃乐之职,非乐书也(说见《六经奥论》)。音律之微,存乎心性,传之口耳,运用之妙,殆非笔墨所能究尽。故叶时曰:“乐不可以书传。”(《礼经会元·诗乐》篇)张炎曰:“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词源》)马端临曰:“心之精微,口不能授;性所解悟,笔不能书。”(《通考·乐考》)虽然,“乐书虽亡,而人心之乐,未始不存也”(《六经奥论》),乐固不易以书传,而乐则长流天地间而不容废弃而不讲,于是乎讲求音律之书乃更迭以起。越时愈远,探究弥难;器数既乖,辨别不易:故居今日而言古乐,则虽穷极精微,亦惟尽考据说明之能事而止,求其施诸弦管,鬯美无碍,配之声歌,纤洪毕合,不可得也。
秦汉以前靡论矣,魏晋以降,若杜夔、荀勖、阮咸、祖孝孙、张文收、万宝常之徒,史称其于音律,最有宿悟神解,顾书多不传,传者又类皆片辞断义,不可贯通;即宋元以后乐律之书,如宋仁宗之《景祐乐髓新经》、蔡元定之《律吕新书》、陈旸之《乐书》、明朱载堉之《乐律全书》、清康熙之《律吕正义》等,说虽具存,而琐细繁重,羌难董理。其简要精明而可通于词乐者,自沈括《梦溪笔谈》、张炎《词源》外,当推江永之《律吕新论》、凌廷堪之《燕乐考原》、陈澧之《声律通考》与徐灏之《声律考》。江氏本琴弦以推论律度,凌氏主琵琶以配合燕乐,陈、徐二氏穷音律离合之迹、定乐调配置之数,均能独出心裁、凌驾前哲。方成培之《词麈》,杜文澜、吴蘅照、谢元淮之词话,张德瀛之《词征》,郑文焯、蔡桢等之斠证词律,夏承焘之考定白石旁谱,均具特识,足资参考。至其不能施诸实用,则情势使然,虽圣智复生,亦无可如何耳。
今兹所论,虽以词之音律为主,其有在词籍无得考明者,则远溯诗乐,下及曲律,庶加详明,较易通晓。
五音十二律
音律起源,远在邃古,相传黄帝令伶伦取嶰溪之竹以作乐,已肇端倪。《书·舜典》:“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又“声依永,律和声”之“律”字,注家均以十二律当之。《礼·乐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则明配五音之义。
《周礼》“大司乐”:“阳声曰: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此六律之序也;阴声曰: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此六同之序也。”则明标十二律之名。《尔雅·释乐》:“宫谓之重,商谓之敏,角谓之经,徵谓之迭,羽谓之柳。”注:“皆五音之别名也。”郝懿行义疏:“唐徐景安《乐书》引刘歆云:'宫者,中也,君也,为四音之纲,其声重厚,如君之德而为重;商者,章也,臣也,其声敏疾,如臣之节而为敏;角者,触也,民也,其声圆长经贯清浊,如民之象而为经;徵者,祉也,事也,其声抑扬递续,其音如事之绪而为迭;羽者,宇也,物也,其声低平掩映,自高而下,五音备成,如物之聚而为柳。’”是五音复有别名,惟刘氏义解,则多不甚可通矣。(《汉志》解释,略同刘说。)十二律之义,则《国语》伶州鸠曾详加论列,而多模糊之辞,亦不可识。
古人以五音配五行,以宫属土,以商属金,以角属木,以徵属火,以羽属水;以十二律吕配十二月,六律配单月属阳,六吕配双月属阴,自十一月起,至十月止,挨次分配:
黄钟十一月 太簇正月 姑洗三月
蕤宾五月 夷则七月 无射九月
大吕十二月 夹钟二月 中吕四月
林钟六月 南吕八月 应钟十月
其以五行配五音,已不明其故;以十二月配十二律,则以某月奏乐,应奏某调,配合某律也。其必以某月配某律之故,亦不可考。历来解释,均以“声音之道与政通”之义为据而张皇其辞,实亦不知其故也。许之衡谓“宫、商、角、徵、羽,乃古人所定声音入乐之符号也”,又谓“黄钟、大吕等律吕者,乃古人所定声音高下清浊之符号,而又兼调名之记号也”(《音乐小史》)。其说近是。
十二律吕之次序,《周礼》与《乐纬》不同:《周礼》之函钟,即《乐纬》之林钟;《周礼》之小吕,即《乐纬》之仲吕(亦作中吕)也。后人排列律吕之法从《乐纬》:
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六吕: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也。
阳为律,阴为吕,总谓之十二律。
宫调与声情之关系
宫调与声情,关系至切。宋词今虽不能歌唱,然当时作者,实与歌唱结不解缘。声情不同,唱法从之而异,而其所用之宫调亦随时变动,所谓“移宫换羽”也。今取宋词有注宫调者细加比勘,犹可仿佛其厓略。如张先《天仙子》词,或入中吕宫即道宫,或入仙吕调即夷则羽;《醉桃源》词,或入仙吕调,或入大石调即黄钟商;必非无意为此,与声情有关也。又查柳永《乐章集》,同为《望远行》也,而入仙吕调者与般涉调者异;同为《倾杯乐》也,而仙吕宫、大石调、林钟商、黄钟羽、散水调俱各不同,亦必非无意为此,与声情有关也。各宫调之声情如何,在词中已无确切之实证,《雍熙乐府》有宫调声情之说云:
黄钟宫宜富贵缠绵,正宫宜惆怅雄壮,大石调宜风流蕴藉,小石调宜旖旎妩媚,仙吕宫宜清新绵邈,中吕宫宜高下闪赚,南吕宫宜感叹伤惋,双调宜健捷激枭,越调宜陶写冷笑,商调宜凄怆怨慕,林钟商调宜悲伤宛转,般涉羽调宜拾掇坑堑,歇指调宜急并虚揭,高平调宜涤荡滉漾,道宫宜飘逸清幽,宫调宜典雅沉重,角调宜呜咽悠扬。
上说并见周德清《中原音韵》。然止六宫十一调,视张炎所列者,已损去一宫一调。盖元时以高宫归并于正宫,又以中吕、仙吕、黄钟三调与六宫复,故去之,妄易以宫调、角调、商角调;更缺一正平调,故存六宫十一调也。此虽为曲立论,与词不无出入,然取较现存曾注宫调之词,其声情所属,所差亦觉不远。
沈璟《古今词谱》将词归纳入十九调,与上举及张说又微有出入。
十九调者:
一、黄钟,二、正宫,三、大石,四、小石,五、仙吕,六、中吕,七、南吕,八、双调,九、越调,十、商调,十一、林钟,十二、般涉,十三、高平,十四、歇指,十五、道宫,十六、散水,十七、正平,十八、平调,十九、琴调也。
其散水、平调、琴调,为张、周等书所不载;其所辑录者俱唐、宋、元音,果以其所录者,核以上列声情之说,则某调某词之声情如何,尤易考见。
宫调之有关于声情,固矣,然声情与词调亦有关系。一词调分入数宫者,自属常有(如《喜迁莺》词,据《古今词谱》,有以入黄钟宫者,有以入正宫者,有以入南吕者。又如徐昌图之《临江仙》为仙吕,而牛希济之《临江仙》为南吕之类),然就其大致而言,究以某词调属某宫调为多。故吾人即词调亦可以考求宫调不同之声情。声情婉约者,其用调与豪放者不同;声情高朗清疏者,其用调与沉顿幽咽者不同。《花间》之小令,大都宜于婉约,故北宋初期以及喜婉约者多用之。《水调歌头》《六州歌头》《满江红》《百字令》《贺新郎》等调,大都宜于豪放,故喜豪放者多用之。《风流子》《摸鱼儿》《齐天乐》《汉宫春》等词,大都宜于高朗清疏,故笔调高朗清疏者多用之。《绕佛阁》《尉迟杯》《国香慢》《大酺》《兰陵王》《还京乐》《霓裳中序第一》《暗香》《疏影》《徵招》《角招》《凄凉犯》等,大都宜于沉顿幽咽,故欲表沉顿幽咽之情调者多用之。其他飘逸、艳绮、流美等等,都有其适切之词调,不能遍举。总之,声情之有关于律调,则可断言也。杨守斋《作词五要》论择腔、择律、按谱等,实有连带关系,不容偏废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