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有一首题为《画梅帐》的诗,诗曰:“性情孤冷与梅俦,黄葛村西思筑楼。数载经营成不得,聊遗疏影到床头。”读懂这首诗,要先弄清楚什么叫“梅帐”。梅帐,也叫“梅花帐”或“梅花纸帐”,是古代文人雅士普遍喜欢的一种床具。在一张卧床的四角树起四根柱子,其上横架一个顶罩,再将床头、床尾、背壁三侧用细白纸蒙护起来,在床的正面悬挂帘子,就围成了一个纸帐,类似于我们现在的蚊帐。在纸帐内的四根帐柱上各挂一只锡制的壁瓶、瓶中插上新折的梅枝,这样就成了“梅花纸帐”。陈洪绶画梅帐,不是画他的床,而是在床头一侧的白纸上画梅花,这便是“聊遗疏影到床头”传达的意思。还有一句“黄葛村西思筑楼”也是关键。这个“黄葛村”,其实是“王葛村”,是王村与葛村的合称,枫桥本地人俗称为“王葛两村”,陈洪绶虽将“王”误写成为“黄”,但不影响诗意表达。王葛两村的西面是什么?是一条名叫“干溪”的溪流。山阴道西边是干溪道,干溪道上有干溪桥,从干溪桥开始,干溪曲折西流,迤逦约十里。历史上干溪一带是诸暨乌梅的主要产地,这就形成了枫桥著名的“十里梅园”。陈洪绶时代尚未有“十里梅园”之称,但这里早已形成梅的长廊,当梅花盛开之时,沁香扑鼻,被誉为“一片香雪海”,堪与罗浮、超山媲美。正是这片香雪海,成为陈洪绶每年冬春时节流连忘返之地。现在能读懂《画梅帐》了。陈洪绶在诗中说自己性格孤傲不合群,最喜欢与梅花为伴,他一直有在王葛两村西面筑小楼的打算,可这件事谋划了多年也没有成功,最后只好在床头画一幅梅花画借以寄情。此诗说明陈洪绶对梅花的痴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元末至清初的三百年间,枫桥梅林长盛不衰,而对梅花的酷爱自然也成了枫桥文人墨客的共同点,期间诞生了以王冕、杨维桢、陈洪绶为代表的“枫桥三贤”。枫桥三贤是“梅花三仙”,他们是梅的化身,或是素梅,或是红梅,或是月梅,颜色虽异而品格同一。他们高情逸趣,“个个化开淡墨痕”;他们清高孤洁,“不要人夸好颜色”;他们热血为骨冰为魂,“只留清气满乾坤”。尤其是王冕,被誉为咏梅画梅的“圣手”。陈洪绶以人物画著称,但他也同时咏梅、画梅,这是不被研究者重视的一个课题。陈洪绶与王冕都崇尚“师造化”,在艺术造诣上各有千秋。论咏梅诗,陈洪绶以情趣取胜,而王冕则以哲理取胜。论梅花画,陈洪绶突出梅花的古拙沧桑,而王冕则突出梅花的千花万蕊。王冕“十载西湖闲客梦”,陈洪绶“王葛村西思筑楼”,故王冕是杭州西湖梅花的代言人,而陈洪绶则是枫桥干溪梅花的代言人。陈洪绶与干溪结下不解之缘,源于父亲陈于朝。陈于朝对干溪一往情深,他有一篇《松溪偶记》,写的正是干溪的美景。他将干溪与五泄进行比较,认为五泄有名无实,差足眺赏,“无好事者为之品题赞赏,无亭榭道梁,仅有野寺破屋数间”,陈于朝“每恨无游览处”。后来无意中发现了干溪,陈于朝欣喜若狂,用笔墨记录了干溪的奇景:予家暨之东北乡枫桥,达山阴稍近。常之山阴,出门见异泉一脉行小涧,清洌可爱。涧上梅花数里,时有古梅横椅涧上,甚奇!又有古松二本,柯干扶疏,亭亭如车盖,皆属清品。其涧水自地中溢出,潺潺有声,虽酷旱西流不竭也。其东数十丈,有溪一道则无水,俗呼为干溪,惟暴雨始骤涨,稍霁辄涸,人过之不待津梁,而此水乃独从平地涌出,大奇矣!在陈于朝眼里,干溪有三景:第一景,一脉异泉;第二景,数里梅花;第三景,两棵古松。陈于朝尤其欣赏异泉,不惜用“甚奇”“大奇”来赞美。“甚奇”是因为异泉上有古梅横倚,“大奇”是因为异泉虽酷旱而不竭。陈于朝之所以发现干溪美景,是因为“岁时视冢,心窃赏此水”,原来,陈于朝的祖父陈鹤鸣之墓在干溪附近“干岭亭子峰之原”,每年往返上山扫墓,干溪是必经之地,于是慧眼识珠,干溪成了陈于朝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干溪与枫桥陈家不远,故陈于朝后来便心生一个愿望:在此地结庐隐居。他在《松溪偶记》又写道:度梅林松柏下,堪漱濯烹酿,为无尽之供,顾安从得危楼数间,倚老松下,春夏读书其中,雪中梅花盛发,俯而登眺,酌水半瓢,拾老松枯叶,煮南山茗芽,病余,煖烹徐啜之,令胸中目境不受尘氛半点,吾乐极矣。犹恨当道旁,不能远绝人迹,恐妨我面壁大事。念佳景无穷,拟别求深山中,而视此地不忍舍去。予复多病,故有河鱼疾,目蒙蒙也,头岑岑也,不能裹疾走深山,而道旁亦庶几秦越人,一遇旦暮买参木,奚童颇不苦凿空,己遂买隙地。权衡利弊,考虑再三,陈于朝最终选择了离家不远且远离大路的干溪作为自己的隐居地,并因此购买了一小块土地,他打算在干溪的梅林松柏间,筑“危楼数间”,然后“倚老松下”,春夏读书,雪中赏梅……遗憾的是,陈于朝病魔缠身,英年早逝,他的梦想并没有实现。而当年跟随父亲去给曾祖扫墓的陈洪绶,对于干溪的美景自然也耳濡目染,感同身受,干溪的美景烙在了他童年的心底里。陈洪绶赴京读国子监之前,每当梅花盛开时节,他都会呼朋唤友,在干溪流连忘返。而父亲生前在干溪购置的一小块土地,也成为陈洪绶“王葛村西思筑楼”的现成基础。然而,终因陈洪绶家道中落,加上纳赀入监变卖田地,最终却是“数载经营成不得”,父子隐居干溪的梦想最终都幻灭了。但是,干溪无疑是成就陈洪绶诗画艺术的一方宝地。细读《宝纶堂集》,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陈洪绶的咏梅诗和梅花画均取材于干溪,他以梅花为主题的创作贯穿了他的青年和中年。在以梅花为题的诗中,他的《赏梅》《观梅》《同楼祁生看梅》《与七叔问梅干溪酒间书以记游》《梅花下醉赋》《梅花下醉书》《梅花下酒间赋》等,都是清新自然的典型的梅花诗;他的《画梅与女德》《画梅与来廿八》《画梅与君植》《画梅赠何北垣》等,不仅仅是梅花诗,其实更是赏梅之余又画梅的题画诗;他的《灯下写梅与沈子云》《写梅与诸东柱》《梅花志喜》《梅》《小梅》《元旦饮楼长阜梅下》《画梅帐》等,则是他生活在枫桥期间“溪上颇有酒,溪上颇有闲”的见证。陈洪绶干溪寻梅,是一件赏心乐事,是他的“恋声色”之事,故而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严肃而认真的大事。一是良朋相伴。梅花品性孤高,故赏花人也必须“性情孤冷与梅俦”,所以陈洪绶说:“梅下不可容俗客,只宜老衲与良朋。”考察陈洪绶的咏梅诗,与他一起经常到干溪寻梅的良朋有:表弟楼祁生,小他一岁的七叔(陈于蔿),小他六岁的八叔(陈于浦)。因为他们是赏梅的“良朋”,故他们的名字频频在陈洪绶的诗作中出现。二是花间饮酒。陈洪绶的不少诗题足以证明他的此雅好。他在诗中说:“读书近干溪,饮与梅花宜。”读书、饮酒、赏梅,三者缺一不可,于是有了“对酒不觉瞑,落花盈我衣”“良朋两两飞鸳盏,又想梅精歌一声”“行过干溪燎衣罢,酒至辄举十数杯”等一个个陶醉于梅林的画面。三是酒间吟诗。饮酒是助兴,目的是赋诗,故陈洪绶说“花开我极闲,荷酒来赋诗”“性爱写此花,复爱写此句”,陈洪绶的最大收获是“赋得七言诗数绝,此番游览未为虚”。历代文人为干溪留下了不少诗文,但吟诵最多且最佳的无疑是陈洪绶,陈洪绶的推波助澜让干溪名声大振,故陈洪绶之后便有了“十里梅园”之称,吸引了余缙、王浚、郭凤沼、冯至、姚文翰等一大批文人墨客的纷纷驻足。四是月下赏梅。陈洪绶曾用“梅花万株溪流绕”“旧溪却有千余树”来形容干溪梅林的壮观,但他认为欣赏梅花最宜在黄昏。他说:“梅花最好黄昏月,疏韵层层更有情。”所以,陈洪绶的诗中不乏“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半岭梅花月,一窗鸟雀鸣”“喜得一半犹未落,不到月斜我不回”“醉卧醉归一二回,月下美人目渺渺”这样传神的描写。因为对干溪梅花的痴爱,使得陈洪绶在与友人的交往中,也情不自禁地为干溪吆喝,大做干溪“香雪海”的广告。《灯下写梅与沈子云》写道:“吾地梅花数干溪,君地梅花数西溪。年年当会两溪侧,大雪满山更莫稽。”(《宝纶堂集》点校本均将“干溪”误认为“千溪”,实乃大谬!)将枫桥干溪与杭州西溪相提并论。《为丁秋平寿书,此约同过山阴》写道:“西溪留下万余树,和靖矶头数十株。征战七年留不得,更看香雪过吾庐。”当杭州梅树毁于战火后,陈洪绶邀请朋友到绍兴来,而绍兴最佳赏梅之地则在故乡枫桥的干溪。《画梅与女德》写道:“风浪渡江来问我,老梅一纸为君觞。终当过我干溪看,万树笼入冰雪香。”这仍是邀请杭州朋友来干溪赏梅,直言干溪有万株梅花。四十三岁赴京之前,陈洪绶除了短时的外出,他的生活基本固定在枫桥。在枫桥,陈洪绶最钟情两条溪流:一条是住宅近旁的枫溪,一条是离家不远的干溪。枫溪给予陈洪绶的是人伦之亲,而干溪给予陈洪绶的则是灵魂之清。他在《梅花下醉书》中发出了“我有崛强言,错乱我能治。恨未得一吏,沉湎为人嗤。今虽乐志死,我实为世悲”的感叹,这正是他青年和中年时期孤芳自赏、胸怀忠义的节操与意气,而这也恰恰是梅花的清气。陈洪绶遭遇国破家亡,晚年不得不寄居绍兴,他曾经热衷的踏雪寻梅、月下赏梅的雅兴随“天地反覆”而一去不复返。此时,家乡干溪留给他的是一种无尽的思念与期盼。他在青藤书屋悲叹,发出了“青藤书屋少株梅,倍亿家山是处开”的遗憾;他在青藤书屋忆梅,发出了“不见梅花常禁酒,几时开酒对梅花”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