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張夢機先生晚年的七律（上）

王槑庵

龔鵬程先生嘗謂張夢機先生晚年病廢樓居數十年，僅作同一題詩，曰：藥堂遣悶。而變化騰挪，力避重出，令人欽佩。愚按：此以詩人精神而言，若論單就詩句而論，實則不無襞積稠沓之處。

其一在句法，張夢機先生中年以後作七律參取宋人詩法，多有求樸求拙之意。東坡詩有「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句，范石湖詩有「身已備嘗生老病，心何曾住去來今」句。此二意頗與夢機先生身世相合，故詩中亦多模用其句法，嘗作詩如「書生事業詩騷賦，客地光陰日月星」「沉溺人寰鴉雀鴇，飛揚官道土塵灰」「漸變羣山雄秀險，忍論一水去來今」「同論藝事詩書畫，多愧家庖笋豕魚」云云，數疊此法而不失風致。

然則先生病榻諸作未必皆如是，句法重沓之作雖不至連篇累牘，亦俯仰可拾。如夢機先生嘗作某律有聯云「高興已緣蟬叫起，宿酲漸被茗澆醒」，繼而又作某律云「曉夢早因雞叫醒，晚晴已被鳥銜來」，繼而又作一律云「高興漸為蟬叫起，晚晴都被鳥銜來」。余每讀此句顛倒，如人輾轉于病榻，頓生有心無力之感。此句法於藥樓詩藁中屢見，如旣言「萬緣已共雲飄去，講席惟餘月解聽」，又言「往事漸隨雲去盡，講堂空賸月來聽」；旣言「閒愁已被鐘敲去，好夢都為唄唱醒」，又言「清愁剛被風吹去，離恨都經雨喚來」。間或亦有隨文翻案者，旣言「離愁又被雨畱住，浮譽都因詩送來」，轉而又言「詩名未共浮雲起，暑氣都因猛雨消」。如此一句，不惜數疊幾至十數疊用，庶幾難當變化騰挪，力避重出八字評語。

其二在用意，如先生寫山好用「眉」字，有句云「隔座茶烟經雨濕，浮空山翠壓眉生」「慣從幽境冷搜句，欲引浮嵐低壓眉」「浮榼酒香來袖底，藹眉山色接樓陰」。屬對雖工，亦不免有一鼓作氣三鼓而竭之感。夢機先生早年曾有「楡錢留買洞庭雲」句，余初引以為妙句。及觀先生中年後詩稿，又見有「荷錢」之説。其詩如「鳩悔空知呼少婦，荷錢但欲買濃陰」「甘泉購作烹茶水，荷小留為買雨錢」「密雨纔過洗槐夏，頑雲欲買欠荷錢」「梅雨同霑靑嶂樹，荷錢留買碧波烟」云云，讀罷不禁伏案失笑。

張夢機先生晚年亦有化用《花延年室詩》之作，較早期諸詩猶為遠勝，乃善用其意而不用其筆之故。若李漁叔〈感近事詩〉有「未信人才輸寇盜，權憑脂粉壯江山」句，夢機先生作〈選美〉詩云：「燈娟樓闊翠簾明，水盼花榮百媚生。不畏風濤失天塹，可能粉黛作長城。」三四句靈感實從「脂粉」句出，而全無因襲之感，洵為嘉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