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学金瓶梅甚多,潘金莲像王熙凤,孟玉楼似薛宝钗,庞春梅像晴雯。金瓶梅两次算卦,预告人的命运;红楼梦中猜谜作诗,包含了人的未来;西门庆家里修了个大花园,躲开了正头大娘子的监视;红楼梦修了个大观园,为一众少男少女开辟了青春阵地;金瓶梅中潘金莲撕扇、扑蝶,红楼梦中宝钗扑蝶、晴雯撕扇;红楼梦中秦可卿之死红火热闹,丧事逾越伦常,贾珍连哭带嚎:我这个儿媳妇比儿子还好啊;金瓶梅中李瓶儿之死热闹红火,西门庆手拍着大腿,一跳三尺高,又哭又叫:我的好姐姐,你在我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啊,我西门庆没做过亏人的事,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甚至,两人的丧事都为了一口棺材大费周章。
既然曹雪芹从金瓶梅中学了那么多东西去,为什么不能照着西门庆的样子画一个贾宝玉?或者画出一个西门庆的背面?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为什么不能一面是西门庆,另一面是贾宝玉?
贾宝玉和西门庆可资对比的地方也极多。贾宝玉是父母眼中的混世魔王,西门庆是夫人眼中没廉耻的贼强盗;贾宝玉毁僧谤佛,西门庆看见什么薛姑子王姑子都不顺眼;西门庆辗转红尘,他的儿子孝哥十五岁出家,替父赎罪,贾宝玉似乎接续了孝哥的故事,看破红尘,离家出走;贾宝玉似癫如狂,西门庆“喜则合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贾宝玉倾情少女,痴迷少女唇上的胭脂,总是怜香惜玉不忍触碰违逆,是个意淫分子,西门庆则醉心少妇,热爱女人的白皮肤,是个肉迷,不惜以身试法,触碰人伦的底线;贾宝玉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恨不得周遭的美少女都围绕着他,永不分离,西门庆像个征战不休的武士,恨不得天下妇女都归属于自己;
贾宝玉是一个贵族公子哥,诗性浪漫;西门庆是一个市井浮浪子弟,物质庸俗;贾宝玉是从俗世中出走的,是一个远离了物质的西门庆,西门庆是沉溺于尘世不脱离的,像一个填满了物欲的贾宝玉;贾宝玉的战场在天空,他遍览人间美色,由色入空,希望“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西门庆的战场在人世,他似乎看透了天地万物真理,充满着俗世的自信和大无畏: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他们一个是施虐狂,一个是受虐狂。
他们都是双性恋,西门庆有书童,贾宝玉有秦种。
贾宝玉有通灵宝玉,通过通灵宝玉,他寻找精神伙伴;西门庆也有通灵宝玉,这个通灵宝玉就是他引以为傲而又疲惫不堪的驴大的行货。他通过自己的行货,寻找肉体的知己。
昆德拉说,和女人的交往就是收集女性的语言,贾宝玉收集的是诗,是青春的呢喃,是动荡不安的感情,是出离俗世的精神安慰;西门庆收集的是女性的头发、汗巾、簪子、烙印,交换的是欲望的高潮,性的嚎叫。贾宝玉像一个灵魂的探索者,让我们看到了感情的价值,让我们感受到灵魂相契的重要,他不惜放弃一切,带我们出离物欲和肉体的泥潭;西门庆的身体上没有灵魂的飘荡,只有莽撞的肉体在左突右奔,四处冲撞和冒犯。他像一个世俗君王,更像一个性爱探险的旅行家。他堪探、挖掘、标记。最后弹绝人亡,油尽灯枯,道渴而死。
佛洛伊德说,性是最高雅和最低俗的事物之间的结合。贾宝玉和西门庆,他们一个在最高雅的那一段,一个最低俗的那一端。
西门庆最后死在自己的床上。最后几天他备受煎熬,伤心落泪,下身肿胀,想小也小不下来,只能尽着潘金莲折腾。开始自己还不好意思请医生,硬是挨了几天疼。但是,假如像诗人们说的:“死去元知万事空”,他应该算死得其所。如果世间还有报应,这样的报应是不是不够惨痛?尽管他也祸及妻儿,但是他自己还不是快乐至死?
如果现代人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头顶三尺也没有什么神明,更认为从来也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人伦也不能约束他,我的命运我做主,那么西门庆和潘金莲不就是性解放的先锋,性自由的表率?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愚夫,这种告诫对今天的人几乎不起作用。
金瓶梅和红楼梦都透漏出一种对凡俗生活的肯定,人们汲汲以求的无外乎财色和权力。西门庆的忙碌,是一个标准的中国人的忙碌,他渴望现世生活的丰富多彩,对财色有永不满足的追求。如果有可能,他不但会撞击社会规则,还会触及伦理的红线。事实上,金瓶梅中从皇帝到宰相到西门庆到普通老百姓,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人的伦理混乱,而是整个社会的信仰缺失和道德混乱。如果三国演义还有桃园三结义给人们树立榜样,水浒传还有武松这样的热血兄弟给亲情以承诺,当生活没有战争和压迫,道德的考验降及西门庆这样一个凡夫俗子,降及我们这样每一个普通人,人该如何自处?
如果不是“乱自上作”,那么,一个普通人又会作何选择?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西门庆从修身治家中败了下来。色欲是人最本能的一种欲望,西门庆听任欲望的指使左冲右撞,在他最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们看到不受约束的欲望漫无目的而又强势的发起冲击。西门庆是欲望的奴隶,看不到欲望的有限性,看不到欲望的边界。西门庆的膨胀,不仅仅是肉体的膨胀,而是人自身的膨胀,人觉得我能,我可以为所欲为。
金瓶梅中的清河县,是一个欲望汇集的池塘。所有的人都灰扑扑的,人们面对权力上下逢迎,面对金钱喜的屁滚尿流,社会尊重的是有钱有势,看不到对现状的不满和抵制,对运行的潜规则趋之若鹜。金瓶梅中充满了吃喝,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低等的动物,仿佛人生来就是为了满足吃喝,仿佛整个县城就是一个大的饭馆和妓院,人们只靠本能生活。
人们像一群蚂蚁,像一窝蜂,像一群盲人,只能嗅见金钱和权力的味道,看不出太大分别。
相比西门庆,贾宝玉每一次轻微的反抗,都是自己的主动选择,都是对生命自由意志的拥抱。他先是逃避,然后追求,他最终的道路对现代人来说也许不是方案,但是他的出逃,让我们看到了人的可能性。
西门庆和贾宝玉是物种上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