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王文俊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转眼间夏天成了故事,秋天已是风景。深秋红叶添雅韵,墨染清风画诗篇。在我党的正确领导下,民生问题高屋建瓴地取得了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事业如日中天,一切风清气正。老百姓心情愉悦,到处新天地,遍地新景色。
时光无言,岁月不语。小时候七八十年代,我的童年。记忆的十月,农村也没有什么景色,更谈不上好风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记忆中秋天也没有像样的风景,白天多半是刮风扬沙,是风的景,只有夜间清风才会徐来。风沙伴着寒意,跌跌撞撞从远方赶来。黄土地失去了原有的绿色生机,黄漫漫,灰沓沓。落伍的孤雁三五为伴,哀鸣不绝,望断天崖。整个秋天没有菊黄,没有晚枫,没有秋韵,只有永恒不变的秋凉,秋愁,秋瑟月寒。
熟悉的瑟瑟西北风,扬沙起尘,百草枯黄,沙蓬卷蛋顺风翻滚。避风湾流浪的枯蒿烂草刮走又刮来,耷拉的电线随着风的流动,声音时高时低、呜呜咽咽。空旷的茬子地杂草随风上下飞舞,荒滩的野生枳芨泛起鳞鳞白光,与风同流左右上下翻滚,沙沙作响。低矮焦黄的马莲,毫不畏惧风的欺凌,枯瘦直立。七股八杈的杨树经不住风的考验,将最后的蜷缩一叶,带着干燥的气息,掀起簌簌声音,凄冷地抛向空中。小村庄残垣断壁,像一叶孤舟,任凭风吹浪打。低矮的小泥屋破门烂窗,一脸的忧伤,踉踉跄跄支撑着这个家。就这样,大风沙吹冷了庄稼汉的笑靥,吹落了庄稼汉心中的温暖,却始终吹不散庄稼人穷苦的心酸和悲凉。
童年已去,记忆犹新。记忆中的十月,年年十月都彼此彼此。按理说大秋下来,庄户人家的好日子来了。丰收一片在望,场面里柴草堆积如山,粮仓里满满当当,新磨的米面袋满缸满,飘香的油脂钵满盆满,牛羊肥壮,六畜兴旺。可惜这是画了一个梦想图,现实版生活完全不一样。在那个沙梁薄地,靠天吃饭,靠油点灯,靠牛耕地的年代里,微薄的收入哪能经得起现实的折扣,交不起的公粮,名目繁多的摊派,杂七杂八的苛税,家用开支,念书开销,等等。可怜的父辈们,春种夏锄秋收,冬月搂柴拾粪,辛辛苦苦一年到头,盼望有个好年景、好收成,一家人吃饱穿暖,年年都把期望寄托在秋天里。生活只欺穷苦人,佛门只渡有钱人。往往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勤劳能致富,劳动最光荣,这句谎言骗了一代又一代农民。到头来,依旧捉襟见肘,寅吃卯粮。无休止的忙和累,换取了无限制的穷和苦。
十月,秋收季节基本接近尾声,但也是一个尤为关键的特殊时期。怕冻的、没成熟的庄稼上冻之前全部从地里运走清空,后大滩庄户人叫“地了了”(di Iiao Ie)。拉回房前院后再作打算。不用担心山药冻在地里,莜麦黍子风摔了,牛羊糟蹋的麦个子风扬了。所以,地了之前各个秋收环节都至关重要,起山药是重中之重的农活,因为山药连结着庄稼人的全家性命,确保人畜安全,走出困境。
农忙季节,庄户人似乎对阳历不在乎,关心的是阴历的初几和节气。隆重有仪式感的节日就是阴历的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是在阳历的九月底、十月初,也正是“橙黄橘绿”的最忙季节,但是穷归穷,忙归忙,一是顺应时年逢节,二来也让孩子们乐呵乐呵,即便借油赊糖,也得烙几斤面的月饼。那个年代家家户户是吃不起整羊的,吃肉从杀羊的邻家借上一条羊腿,乡里乡亲的不用花钱买。水果就是到供销社花销一元左右,秤上十几个冰果。那年代花椒是调料之王,置办上两两数数,在锅里焙干捣烂。拿粮食换上几苗胡芹(芹菜)、几个菜辣椒(青椒),菜蔬也有了。再配上只有在特别场合才能吃到的粉条,那情景简直美不胜收。现在回想起来,满眼噙泪,简单得有些心酸,但那种活跃的氛围现在很难找回。
童年的过节是娃娃们的天堂,大人们苟且的享受。家大人多的小屋子充满了温馨,装满了香味,这天幸福并快乐着。月饼坛子放上几个冰果,那香喷喷的味道至今难以忘怀。妈妈生的豆芽菜拌上炝油葱花,油气乎乎有嚼劲。芹菜炒羊肉,青椒炒羊肉,红绿相间,不膻不腻,青脆可口。尽管肉少了些,佐料也就是个药引子,当时那就是两个响当当的硬菜。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羊肉、山药、炖粉片,收汁煸炒,浇上蒜醋汁出锅,好吃的不得了,那味道再也不曾有过。月亮登上了树梢,圆圆的,亮晶晶,一家人虔诚地供献好月亮,将仅剩的一点羊肉包了饺子。在过去如果要是有点肉,借上点面,赊上点调料,吃顿饺子该有多好,可见吃顿饺子是多大的奢望。尽管这一顿饺子菜多肉少,能吃到肚子撑圆。平日里受饿的辘辘饥肠,一时承受不了馋的诱惑,所致弄出一则笑话:十五好过,十六难过。
十月一日,全国人民载歌载舞庆祝祖国母亲的生日。七八十年代,这个天高皇帝远的闭塞小村,父辈们常常连自己的生日也忘记。“国庆”在他们脑海里是个印象,没有假期,也没有参加过载歌载舞的庆祝,心底里祝福祖国强大,给人民带来幸福。他们沿习传统耕作的观念,日出劳作,日落而归。一生任劳任怨,只有奉献,无有索取。这就是父辈人一生对祖国的最好献礼。可有谁认同这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又有谁崇拜过这种崇高的职业?他们憨厚皮实,勤劳节俭,世世代代和土坷垃打交道,一双手被土坷垃磨出了多少血迹裂痕,一双脚被土坷垃磨出了多少斑斑老茧。大风沙吹不烂的土坷垃,又怎能奈何得了庄稼汉。
晚日鸦寒一片愁。有人赞叹秋天的美景,有人感慨秋天的惆怅。霜雪飘白的早上,朦朦胧胧,清冷清冷,田地里远远近近有了起山药的男人们。打早起,是后山劳动人民传统的劳作美德,一日之计在于晨,体现了庄稼人的智慧和对时间的观念。好汉打早起,懒汉盼黄昏。
阳婆露头是一天最冷的时间,秋天打早起也是最受罪的。阳婆出工,冻死棒槌(愚笨的人)。潮湿的露水,冷丝丝的空气,冷冰冰的土坷垃。空旷的田野万籁俱寂,冷得鸦雀无声。
比起冬天的冻,这点冷根本算不上什么。办法总比困难多,为了御寒,打早起的男人们腰间扎着绳子,严实又暖和。一顶沉淀了泥土的帽子,满是汗渍,帽檐张开了嘴,颜色已变得模糊不清。脖根沾了汗水的头发一绺一绺,像淋了雨。晒黑的脖颈干裂粗糙,褶皱里夹杂了黑泥巴。紫堂色脸上汗水裹着泥土,痕迹一道又一道,五花脸上最为显眼的是“两个黑洞洞”(眼睛)“一个白生生”(牙齿)。胡子拉碴,两鬓虬髯,腮帮子贴了毛毡似的,显得很邋遢。繁重的体力活和长期的营养不良,消瘦的下巴,两腮凹陷,整个人看起来腰弯背驼,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在那个没有机器的年代,农活全靠手工。一双手一犋牛,烂板车两条腿。手工农活容不得半点偷懒,不怕慢,就怕站。长期摩擦,一双手布满老茧和血泡,伤口沾了水,或者不小心触碰了硬物,钻心剜骨的疼。家做鞋磨破了,穿帮塌底,露出了脚趾头,不小心踢上地里的三菱小石子,或者是惹上了红眼沙蓬的刺,就是鸡蛋碰碌碡,疼的两眼直冒金星。
挖了一早上山药,身上暖和多了,又饿又累。面向太阳,拄着锹把,甩一把水一样的清鼻涕,用袖子擦擦鼻子,沾了鼻涕的手指在鞋后跟蹭了两下,顺手牵羊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长条卷烟纸三分之一处对折,铺上烟丝,左手夹,右手拧,娴熟的拧了一棒旱烟,舌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既解乏又抗冷。
太阳升高,地表升温。吃罢早饭,呼妻唤子,挎上箩筐,提上水壶,吆喝上牛车,走在乡间的小路,向山药地进军。拣山药也不是个轻松活,要有耐心和意志。土里起出来的一窝窝山药,弯腰提起蔓子将山药集中抖落地上,再用手抛开母土将隐藏的山药掏出来。低头、弯腰、手提、行走,手抛脚划拉再拣拾,电影回放式的完成每一个步骤,行云流水一般。认真用心地检查,确保半颗山药也不能落下。腰困腿疼,就仰面朝天展展腰,伸伸腿。为了节省时间,中午不回家,坚守阵地,在上冻前务必将山药护送入窖。索性就在潮冷的地上盘腿一坐,就着冷风,吃着干粮,喝着凉水。受苦人胃口好、不娇情、不嫌脏,习惯了生水冷饭,没啥毛病,穷人命长。
每一颗山药从切籽、施肥、播种、夏锄、上土,一垄一垄从土里起出来,一颗一颗拣进筐里,一车一车拉回家。一颗小小山药,从春种到秋收,凝聚了庄稼人的多少心血和汗水。
山药是个好东西,既是口粮又兼职蔬菜,能炒能烩还可凉拌,这就是它单打独斗,有其独挡一面的个性。能和肉炖,也能和其它蔬菜搭配上桌,充分发扬了集体主义和团队精神。在过去吃不饱饭的年代,山药以其平凡的身价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在物质横流的今天,山药虽然没有蒜苔、青椒这些细菜的尊贵,以其卑微的地位,随和、独特的味道,登上了大雅之堂。可见,小小山药用处大,土里土气,价廉物美,是穷人眼里的命根子,富人眼里的稀罕饭。
山药最大的优点是人畜共用。耐贮存,吃法花样多,深加工后就是远近闻名的粉条。小时候我们吃的山药品种叫“里外黄”,这种山药个头小而圆,摸上去小有挫手之感,颜色暗黄。煮熟了皮开变裂,黄澄澄,瓤肉干沙。秋天几乎每到晚上,这个素有“地下苹果”美称的小圆蛋,家家户户都焖上一大锅,颜值好的挑选出来,趁热就上腌萝卜吃,酸味充分融合,干沙润口,好吃不噎喉,饭后唇齿留有酸萝卜的清香。捣山药精精,擦山药鱼鱼,蒸山药块垒,也可做成风干山药。最后将铁锹铲烂的半块,核桃虫啃过的,这些残次品是猪牛羊的好饲料,也是喂鸡喂狗的好食物。
沧海变桑田,物是已人非。同样是后大滩的孩子,我们吹过父辈吹过的风,我们走过父辈走过的路,穷不卑,败不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愿当年救命的山药蛋,发挥自身优势,拓展销路,让质朴的后大滩百姓走上发家致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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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是察右中旗铁沙盖镇义发泉人,微信名酒罢落笔。现居呼和浩特市,做建材生意。
【本期幕后】
策划:小娟
编辑: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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