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口车站路附近,有一个由中山大道、车站路、岳飞街三条路交汇形成的三角形小广场,底边的老法租界工部局大楼前,曾有一座纪念碑,早已不存。武汉的地方志和各类史料,都没有纪念碑的相关记载,相当长时间还被民间学者误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纪念碑”。
在汉口历史上,确实有过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的纪念碑,叫作 “war memorial”(正式名称为“战争纪念碑”) 。这个纪念碑由英租界工部局修建,于 1922 年 11 月 11 日阵亡将士纪念日建成,用于纪念从汉口赴欧洲 参战而阵亡的10名英国侨民。纪念碑起初竖立在英租界江边,1927 年 1 月 3 日因英军水兵刺死中国海员,被愤怒的中国民众砸毁拆除。两年后,纪念碑又在英国领事馆院内重建,1943年再一次被拆除。同法租界的纪念碑一样,战争纪念碑在武汉正史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给后人留下了猜想空间。
纪念碑来历扑朔迷离
为了探索法租界工部局大楼前纪念碑 的来历,笔者之一袁厚翔专程到工部局大楼对街的三德里,采访了一位 90 多岁的老奶奶丁剑鸣。丁奶奶的父亲 1931 年就在三德里买了一间临街的房屋,从这间房屋的窗口,能看到工部局大楼前小广场全貌。面对来访者,丁奶奶很坚定地说:“这是梅先生纪念碑, 我从小就在这个纪念碑边上玩。” 但具体到是纪念哪一位梅先生,老人也说不出来了。
由于武汉历史上曾经发生一次著名的 “梅神父教案”,很多人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会不会是梅神父纪念碑呢?
当然不是的。1923 年 9 月,梅神父因遭匪患而死亡后,汉口“地皮大王”、知名教友刘歆生拿出了三千平方丈的地皮,湖北省政府拿出了 6 万元现金,在汉口铁路外建立了一个“梅神父纪念医院”,并于 1926 年元月在医院内修建了梅神父纪念碑,湖北督军肖耀南题写了碑文,平和解决了“梅神 父教案”引发的涉外纠纷。而且,梅神父是意大利人,不可能在法租界再为他修一个纪念碑。
经过翻阅当年的档案资料和外文报刊, 才知道法租界这个纪念碑建于 1932 年,距离一战结束已很久了,显然与一战无关。那么,这个纪念碑到底纪念何人呢?经过多渠 道追踪大量史料,终于搞清楚了纪念碑的来 龙去脉。
这个纪念碑名叫“梅医生纪念碑”,是纪念在汉口去世的法国海军军医梅斯尼。
汉口铁路医院首任院长
梅斯尼的全名叫作 Joêl Julien Emile Mesny ,音译为乔尔·朱利安·埃米尔·梅斯尼。通常简称为乔尔·梅斯尼(Joel Mesny) 。由于常年生活在中国,他还有一个非常优雅的中文名字“梅旎”, 有时候也被音译为“麦斯尼”,当时的汉口人喜欢将他称为“梅医生”或“梅尼医生”。
梅医生 1868 年 1 月 23 日生于法国布 列塔尼半岛西端的小城布雷斯特(Brest) ,这是法国西部最大的海军基地。1897 年新婚不久,梅医生参加了法国军医海外服务团来到汉口,担任法租界驻军和警队的少校军医,最终在汉口去世,在汉口生活了 35 个年头。
由于专业术语和计量单位的不同,汉口的外国医院存在着严重的门户之见。教会医院长期被英美系医生和意大利系医生把持, 市立医院或私立医院又被日德系医生把持。英美系医生使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并使用英制计量单位,日德系医生使用德语作为工作语言并使用公制计量单位,而法国医生使用法语和公制计量单位两头不靠,无法在汉口的医疗系统立足。法租界虽然是五大租界中人口最密集的一个,却没有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只有一些日本医生开设的小诊所。因此,一个法国军医实际上没有多少机会对社会大众行医。
但凡事都有例外,汉口恰恰有一个完全使用法语作为工作语言的单位, 那就是承建京汉铁路的“中国铁路比公司”。这是一家法国、比利时合资公司,由于比利时也通行法语,于是京汉铁路长期以法语作为标准的工作语言,一直到 1934年才改用汉语。
法国军医海外服务团合影,后排右一、右二为梅斯尼兄弟
1897 年 7 月,京汉铁路开始从北京、汉口两端对向施工,梅斯尼受法国领事馆委托,在刘家庙开设诊所,为法、比两国工程 技术人员提供医疗服务。1906 年京汉铁路全线通车,梅斯尼又担任了京汉铁路刘家庙医院院长,汉口铁路医院的院史上,留下了“梅尼医生为首任院长”的记载。
京汉铁路刘家庙医院的位置,在江岸火车站的东南方向。从地图上看,这家医院的面积不算小,远大于江岸火车站的面积。刘家庙车站后改名为江岸火车站,现已拆除。汉口铁路医院现改名为汉口医院,院址在江岸区二七侧路7 号。
建立法租界防疫体系
如果梅斯尼只是一个普通医生,那他去世后不会竖立一个纪念碑,这是源于他在汉口的这段时间,为医疗、防疫做出了一定贡献。
梅斯尼出生于医学世家,父亲安格·玛利·梅斯尼就是一名医生,弟弟是为中国防疫事业建立过功勋的杰拉尔德·埃米尔·梅斯尼医生,中国史志上一般记载为 G·梅斯尼医生。
G·梅 斯 尼 1869 年 3 月 28 日出生在布雷斯特,也是海军军医,1893 年 12 月受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委派,在天津开办了北洋医学堂(现河北医科大学),为北洋水师培养军医。北洋水师战败后改建为北洋军医学堂,G·梅斯尼继续担任首席教授。G ·梅斯尼是防疫学专家,亲手组建了天津最早的防疫体系。但遗憾的是 1911 年 1 月,他孤身一人去哈尔滨抗击东北鼠疫时,因不认同中国医生伍连德提出的“肺鼠疫”可以通过飞沫传染的理论,坚 持不戴口罩检查病人,终被感染鼠疫而以身殉职。G.梅斯尼去世后,法国军医服务团在其家乡布雷斯特为他建立了一个纪念碑。纪念碑由G.梅斯尼半身像、满洲女性和一个香炉组成,至今保存完好。梅斯尼与其弟弟一样,也是一位优秀的防疫专家,兼任工部局董事会董事,负 责整个法租界的防疫、卫生工作。他为汉口建立了最早的 24 小时流行病汇报体系,如流行性疾病申报制度和下水道清淤制度等。工部局规定:在租界内如果发现了急性传染病,必须在 24 小时内向工部局汇报,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长江中下游地区,气候炎热潮湿,瘟疫流行。汉口水路的防疫由英租界工部局负责,铁路的防疫自然就是由梅斯尼主导下的京汉铁路医院负责了。京汉铁路建立了武汉最早的防疫系统,阻止疫情沿铁路传入汉口。
应该说,梅斯尼的防疫工作还是卓有 成效的。老汉口人都清楚地记得,夏天租界地区是没有蚊子的,同时杜绝了各种流行病 在租界地区的传播,这一切都与严格的防疫 措施分不开。
法国布雷斯特市的 G ·梅斯尼医生纪念碑“客运大王”败北罢工
除了负责法租界警察和军队的医疗工作以外,梅斯尼还积极投资租界地区的公共交通建设。1901 年他与和利冰厂的老板柯三,在法租界巴黎街合资开办了汉口第一家人力车行——利通人力车行。1912 年又开办了汉口第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利通汽车行。
人力车俗称“东洋车”,1888 年传入汉口,开始时是私家包车。1901 年英租界工部局批准人力车成为客运工具,它很快就取代了轿子、马车,成为汉口租界内的主要交通工具。为避免恶性竞争,首批在租界正式登记的人力车限 1000 辆,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梅斯尼的利通人力车行,拥有人力车336 辆,占总量三分之一,他俨然转型成为租界地区的“客运大王”。
人力车采用三人包车制,一辆车三个工人轮流拉,各自缴纳份子钱。车夫收入微薄,仅够勉强糊口。1921 年 5 月 1 日,由利通车行领头,各人力车行老板宣布加租,将每日每乘 800 文增加到每日每乘 900 文。对此,工人自发掀起了一次罢工斗争。各车行老板见势不妙, 连忙取消加租,这次罢工仅一天就取得了胜利。
1921 年 12 月 1 日,人力车行老板在利通车行的带领下,再次宣布加租由每日每乘 800 文增加到 1000 文。此举激起了工人的强烈反抗,掀起了罢工怒潮。这次罢工由诞生不久的中国**领导,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武汉分部派施洋、林育南、郑凯卿直接领导,最后取得了胜利。
12 月 7 日劳资双方的矛盾激化到顶点。为争取各界的同情和声援,数千工人组成“车夫乞讨团”,结队向租界游行,沿途散发《罢工宣言》《告各界老兄弟姐妹书》等传单。游行进入法租界时,当局出动巡捕阻止队伍通过, 工人们不顾拦阻向前涌进,走到利通车行门前,梅斯尼避而不见,并通知巡捕逮捕了4名工人。工人们愤而捣毁了利通车行,砸烂了梅斯尼住宅的玻璃, 击毁了车行内的汽车电灯数枚,并与巡捕发生冲突,抓获了 2 名安南巡捕到华界,交付青年会暂扣。
最后经多方调解,梅斯尼被迫答应条件:允许车夫工会成立、车行暂不加租、罢工期内每人每日补助 2 角以赔偿损失,罢工又一次以工人的胜利而告终。
法租界工部局前的梅医生纪念碑与走过的人力车
从1921 年 12 月 1 日开始,连续7天的汉口人力车夫大罢工,是中国**第一次领导的工人运动。这次罢工的胜利,对梅斯尼和利通车行的打击尤为严重,罢工结束后他就宣布退休,并退出了法租界工部局董事会,继续在铁路医院供职,并从事一些慈 善事业。
纪念碑毁于美军轰炸
1932 年 7 月 5 日,梅斯尼在汉口去世,终年 64 岁。
不久,在工部局大楼广场,举行梅医生纪念碑揭幕仪式,报纸刊载了《中国民众向一位法国人致敬》的新闻和图片。图片下的法文注释为“中国汉口 乔尔 ·梅斯尼医生纪念碑揭幕仪式”,新闻报道提到了梅斯尼兄弟两人对中国防疫事业的贡献,大意是:“一群中国人在汉口为一位法国人的纪念碑落成举行典礼。这是一个罕见的事情,这位法国人对中国的富人和穷人都有很大的帮助, 是慈善事业的领导者。他的去世后,当地官员和有影响力的侨民决定为他竖立 一座纪念碑, 并将其献给汉口法租界。梅斯尼医生的一位兄弟,也是一名医生,已经在满洲里治疗鼠疫患者时死亡,在法国的布雷 斯特市竖立有一座雕像纪念他英勇的献身精神。”
梅医生纪念碑揭幕仪式非常有意思的是,图片上一排欧式洋房, 最左边二楼的两个窗口就是丁剑鸣奶奶的家,站在她家的窗口,可以完整地看见梅医生纪念碑和广场上举行的各种仪式。从丁奶奶的父亲买下这套房子起,丁家人一直居住在此,已有91年的历史了。
二战末期,汉口是日军在华中重要的补给基地,受到美国空军多次猛烈轰炸,租界地区更是重点。轰炸中,法租界工部局大楼严重受损,梅医生纪念碑彻底消失。
由于梅医生纪念碑存在的时间较短,在收回法租界时又没有相关移交档案的记 录,所以武汉史学界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纪念碑,只是几位人文爱好者从老照片上看到,并将其误读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纪念碑”。
2022 年 7 月,恰是梅斯尼去世 90 周年,特写此文以澄清历史迷雾。
打捞江城记忆钩沉三镇往事
法租界工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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