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雨洗刷尽刚刚蒸腾的暑气,“云来树收影,雨过土生香”。入夜,与数农夫坐豆棚下闲聊,忽忆起清代纪晓岚在其《阅微草堂笔记》中所记若干鬼的故事,其中一鬼殊为奇特,于是转述如下:
某人晚上在深山中行走迷路,刚好遇到一个岩洞,便准备到里面休息,没想到洞里已经先有了一个鬼,而且这鬼还是其先辈。人遇鬼,虽然认识,自然也“惧不敢进”,但先辈“招邀甚切,度无他害”,便上前“拜谒”,像先辈在世时一样寒喧招呼。某先辈也好像生前一样,问寒问暖地慰劳,又问家中事情,都很悲伤感慨。这人就问:“您的坟墓在其他地方,您怎一人在此独游呢?”某先辈感叹道:我在世时没有什么过失,读书只是随着家人安排,做官只是按本分供职,也没有什么建树。没想到死后埋葬了几年,坟墓前面突然看到一块巨大的碑石,碑首刻着螭头和弯弯曲曲的篆字,是我的官职姓名;碑文中所讲的,许多都是我所不知的事迹;其中比较有点根据的,又都言过其实。我一生朴实愚拙,看到这碑文心中已经不安,加上游人到此,读碑时每每讥笑评论;鬼怪到此观看,取笑嘲讽就更多了。我忍受不了这些风言冷语,只好躲到这里居住。只在逢年过节晚辈祭祀时,到坟墓的地方看望一下子孙罢了。”
于是,这人委宛地劝慰他说:“仁人孝子,也常用这来荣耀祖先。蔡中郎还不免讲违心的话,韩吏部也给人写过吹捧的墓志。古代这样的例子很多,您又何必放在心里呢?”某先辈严肃地说:“公道是非,每个人心中都能分辨的。即使可以欺骗别人,扪心自问也会惭愧。何况公众的评论客观存在,欺骗别人有什么好处?让祖先荣耀应当实事求是,何必讲假话引起别人的诽谤攻击呢?想不到你这么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见识也不过如此!”说完抖抖衣服,站起走了。这人也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故事说完,话音未落,只听得豆棚外暗处一片嘈杂之声,不见身影,但闻七嘴八舌的话音:“这有什么?我也如此。”“就是,就是,实在太过分了。”“对啊,这才是人话。”细听都是标准江淮官话,其中一老者声音说:余本一凡夫俗子,捉笔大堂,游走四方,闲时略写点诗文,一生清贫,虽勉力谋生,也赚得几个钱,租住过几处旧宅,但从不追逐浮名,只望儿孙诚实做人,切勿惹是生非,招祸引灾,余愿足已。余过世数载,尸骨全无,老夫并不介意,不料后来在余安葬不远之地竟建起一十分气派碑亭,掩映在参天绿树之下。四角飞檐,歇山屋面,顶覆黄色琉璃瓦,周遭环绕双层汉白玉栏杆,亭中矗立一高大的汉白玉石碑,称余是“伟大斗士,爱国先贤”,引得历代圣人、过往英雄和游客行人对余侧目,余实在不能忍受嘲讽和讪笑,只得远走他乡。
又一年轻的声音道,我虽继承先父遗风,喜欢舞文弄墨,但因生性好动,不甘寂寞,从小就让家父为我劳神操心,家母为我担惊受怕,又生不逢时,遭遇战乱,遂抛妻别子,四处奔波,巧遇同道蜜友,虽未正式拜堂,但也终成眷属,一同颠沛流离,浪迹萍踪,沐风栉雨,本想恩爱一世,白头到老,岂料一次外出,遭袭身亡,葬于他乡。不料数十年后,竟拥有若干头衔,赞誉有佳,多处墓地,堪称豪华。但地广人稀,曲高和寡,平时无人问津,当年袍泽故旧,均不与我来往,想写诗饮酒都无人作伴,连长兄都从不来看我。更可悲的是,在我去后数年,同道蜜友也意外捐躯,墓地虽离我不远,但身份悬殊,竟无法相见叙谈,岂不悲乎……
话未说完,只听一老妪大声骂道:亏你好意思提起,当初赠诗题词,怀亲念妻,孝心爱意,情真意切,谁知你出门仅半载,就别抱琵琶,全然不顾父母家小,一年半载只寄回数元,让我孤儿寡母能过几日?可怜我不知你弃旧觅新,还千里迢迢赶去探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改嫁他人,寻个普通教书匠,也落个清静。如今你家大业大,坟大墓大,你与新妇虽不在一处,却近在咫尺,你们成了义夫烈妇,我却孤零零葬在他乡异地。幸亏当年总督、知府有眼,尤其一女知府,女人最懂女人心,虽未为我树立牌坊,但称我“知书好学、温婉贤淑,有情有义、感情挚真,贤德仁厚、深明大义,坚贞勇敢、重诺守信。”总算还我身份,还我清白。不料却遭到众多历代节女烈妇和遗孀孤女的嘲弄和戏谑,不然,我何苦与你父子一起逃亡。说完,哀哭不已。
这时,老者厉声喝道,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好歹咱们现在也是有身份的,旧居新墓之前,闹得还嫌不够吗?岂能再让乡野闲人笑话?我儿孙如今呼风唤雨,如鱼得水,你们还是让他们速速给我们办理阴间外国绿卡,到国外寻一平静安宁之处,才是正事。我们不必在此逗留,还是继续赶路吧,Let’s go!
一阵清风吹过,豆棚外树叶摇晃了几下,一切归于寂静,我等良久不语。不一会,沟渠里又传来阵阵 “呱呱”的蟾蜍聒噪,不绝于耳,直至天明……
绿杨氏曰:
历朝历代,谀人、谀墓者,数不胜数,连东汉著名文学家、书法家,著名才女蔡文姬的父亲蔡中郎——蔡邕和唐代著名文学家、哲学家、古文运动的发起者、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吏部——韩愈,都不能免俗。但像该被谀之鬼,有此自知之明、质朴之心的,实在难得。“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不谓后起者流,所见皆如是也。”一个所谓名门望族的后代,见识也不过如此,难怪此风绵延不断,老纪最后转引说故事人岳父的话,“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究其实质,受命或主动谀人、谀墓者的目的,不外乎为了名誉、钱财与官位,或各取所需,或兼而索之;而授命、暗示或默许他人谀人、谀墓者的目的,则并非为了“荣亲”和“孝道”,其实只是为了“荣己”,或过度抬高祖辈先人,或有意将真事隐去,以“虚词”存之,籍以光耀自己。其实,“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这种以虚词、谀文吹捧本该安息的先人,为自己披红挂绿,增添虚假光环,而使先人“招谤”并洋洋自得的人,不仅不孝,而且卑劣,其品格真个连鬼都不如!
2014.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