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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寄生虫》里看“第二性”
文/叶不子
巴拉兹在《电影美学》讲到,“山脚下的一块石头和米开朗基罗的一座石雕都同样是石头,……使它们有所区别的不是本质而是形式。”
我想,导演奉俊昊的眼光是极其狠准的,挑选了一块既有十足分量又带有他惯常审美风格的磐石,虽然导演说他在创作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地以阶级对立作为主题,但是阶级分化的主题在描述人物命运时自然地得以浮现。是的,他总有一种将社会议题电影化的能力,如之前的《母亲》、《汉江怪物》、《雪国列车》等。然后奉俊昊以持刀二十多年鬼斧神工的技艺,如庖丁般精准地把控住电影的节奏,将此片雕琢得精致绝伦,用黑色荒诞及悬疑贯穿影片,又能让观者为自己发出了笑声而感到难过或抱歉。
主题内容的丰厚,让我们诧异露出海面的冰山已是惊人,而暗涌在水面之下又该是如何巨大的山体。色调、运镜,细节的精控,《寄生虫》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类型片,而又能超越传统类型片。那一步步地向上攀登,似乎阳光照进梦想的画面,和滂沱大雨中,狼狈不堪地往下再往下地撤退,沉浸式的角色视角镜头令观感极为震撼,长达二个多小时的观影后会有顿觉词穷的阻力感。
阶层鸿沟的沉重主题和精湛巧妙的表现技巧,已在戛纳金棕榈和奥斯卡奖项中深获好评,这部电影中蕴含了太多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内核,一层又一层地剥开,揭露,你会感受到水面下难以撼动的冰山基石,是难以尽言的沉重。《寄生虫》的含义何尝不是一部女性的悲剧史?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讲到,“婚姻对男女重大的不同在于,附属性在女人身上已经内化了,即使当她以表面的自由行动时,她其实是奴隶;而男人在本质上是自主的,他只是从外边被束缚住。”这一点在朴先生的妻子身上表露无遗,当基宇前去面试时,阳光微醺的后院里朴太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管家喊叫不醒后,竟是以双手一拍很戏剧的方式将她唤醒,是一种唤醒,仿似从一个睡着了的世界来到这个清醒的世界。电影中有好几次是朴太太在沙发躺睡着等待朴先生的回来,女人像一个寄生虫一样靠着丈夫供养,而一个寄生者就绝不是一个获胜的主人。所以,她会在误以为管家真的有肺结核时,惶恐地叮嘱金司机,“千万不能让朴先生知道,否则自己肯定会被绞首加凌迟的。”而之后便是以一种干脆利落不让朴先生知晓的方式,辞退了前管家。这里有个镜头很值得穿插一笔,朴太太辞退管家时也同样是在阳光微醺的后院,导演很奇特地让多颂在落地窗前看到这个场景,没有一句对白,只有多颂从楼上凝望这场大人之间的不为人知的谎言。“他们拒绝将意义强加给观众,而更愿意让现实的意义慢慢地自然呈现。”这是《电影现象学》里对优秀导演的赞誉。
不管她受到多少尊敬,她是附属的、次要的、寄生的。无比宽敞的别墅,事业有为的丈夫,一对可爱的儿女,但这一切似乎与她又无关,一如她在花园里睡着时候的空心。她只有在醒来时,接受她身为丈夫的臣仆地位时才能找到所谓的价值,譬如精心地安排多颂的生日宴会,“下厨的女人凯旋的时候就是她把一盘美食放在桌上的时候,丈夫和孩子们愉快地吃完它。”尽管朴太太无需自己下厨房,但在物中异化似乎依旧比指望外来的自由更有效。
托尔斯泰说许多的家庭是“美满的”,就是说夫妇达成妥协,但有一种不幸是他们很少摆脱得了的,就是厌倦。丈夫成功地把妻子变成他的应声虫,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沟通的了。朴太太因为害怕失去臣仆的地位,而不敢告诉丈夫一切于她地位无益的事情。而当金司机几次越位地尝试问朴先生是否爱他妻子时,得到的是朴先生迟疑而意味深长的笑。《第二性》里有这样一个阐释:“夫妇是一个共同体,其中的成员失去了自主,却不能摆脱孤独;他们静止地互相同化,而不是互相维持生动活跃的关系;因此,在精神领域和肉体方面,他们什么也不能互相给予、互相交换。”是的,当一方只是依存没有自主性时,这份婚姻自是无法让女性得到保障它许诺过的幸福。而朴先生迟疑的笑容,是否依旧是遵循着男性从他们的利益出发制定的社会,以男人的法规来确定女性的处境。
如果朴太太的女儿多蕙能顺利成长的话,应该也会成为一个在阳光花园里做梦的第二性。似乎很受宠爱的多蕙却是一个极度缺爱的孩子,才会和一任一任的男家教轻易地产生爱的梦幻,而难以辨别情感的真假。在多颂的生日宴会时,他们在房间里又一次接物,而当基宇要下楼离开时,她紧紧地黏住她,她渴望的是情感关系里的共生者,如果她不是在爱情和婚姻中寻找生存的自身意义,她就会和妈妈一样,变成一个寄生者。
“婚姻鼓励男人任性地统治:支配的诱惑是最普遍、最不可抗拒的;把孩子交给母亲,把妻子交给丈夫,这是在人世间培植暴虐。”这是波伏娃久远之前的思考。电影中的管家似乎恰是一个与朴太太相反的形象,在地下室生活了四年多的丈夫,寄生在她的身上。丈夫喝着奶瓶巨婴式的模样,让管家更具有一个母亲的形象,然而导演特意给了一个特写镜头——地下室的床头柜上有着一叠厚厚的避孕套。“一个母亲的感情反过来有爱情的成分。”波伏娃说,每一个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所爱的人的幸福,妻子希望在他身上看到这样一个男人,通过他,她能控制世界;母亲为了留住他,力图把他带回童年,她以他本性难移的法则去反对年轻女人的计划。我们抛开很多外在的因素来说,管家身上兼具有母亲和妻子的形象,她沉静在他丈夫的存在之中,而再没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很难理解导演给基婷的结局安排,或许这也正是影片要表达的深刻意蕴所在。一身粉色连衣裙,如童话公主般的美丽而温柔,端着多颂的生日蛋糕,音乐、阳光、绿草如茵,然后基婷被刺中了胸口,献血喷涌而出,如草地上盛开的花朵。关于基婷,是整部电影里最有自主意识的女性,她聪明美丽机智狡猾,成为这个穷困之家的主心骨。她能看到问题的端倪,看似心宽体胖的管家却是最影响他们寄生的干扰;她能发现问题的所在,他们身上的气味来自潮湿的半地下室,只有离开才能消除。我们同样抛开社会阶层难以跨越的鸿沟,一个女人要成一个完整的个体,与男人平起平坐,“必须要有进入男人的世界的途径,就像男人要有进入女人的世界的途径一样,她要有进入他者的途径,只不过他者的要求在两种情况中是不对称的。”极有艺术才能的基婷,难以在现实生活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只能以欺骗的方式来坐享其成。
尽管这部影片很多人的解读是,由于不同人群之间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塑造出了阶层。但影片里也浮现出女性在现实社会中的受阻现象,依旧使她们难以进入男人世界的困局。
“现象学与存在哲学很大程度上表现的是一种对于自我内在于世界之惊奇,……一种让我们看清主体和世界之间的联结的尝试。”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尝试着,从这部影片做出属于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结,这便是它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