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大的孩子中,我是最怕见五奶奶的那一个,因为小时候被扎针次数最多的是我。
我有支气管哮喘的病根儿,暮秋初冬的一场冷雨,一场雪花都会咳嗽到喘不上气来,这时候母亲总会抱着我去找五奶奶,她也不含糊,从纳到一半的鞋底上抽出缝衣针,在灯火上一烤,用棉布条一擦,照着舌根儿就是一下子,母亲用双腿和双臂钳住我的身体不让挣扎,然后扭头不忍再看,疼得我大哭,直嚷着五奶奶是坏人,不要见她。
从我的视角看过去,五奶奶龇牙咧嘴使劲的模样简直恐怖极了,跟《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不相上下。不论我如何扭动,如何讨饶,她不为所动,扎了舌根儿不算,还得薅喉咙,直到那几个被扎过的地方出了鲜红的血后,才叫母亲松开我,之后十来天,我几个部位总是红肿不堪,疼痛得吃不下睡不着。说也奇怪,随着红肿下去,我的咳嗽便也好了。
但我总是怕她,绕过她的门,别人提到她我也会捂住耳朵不听,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只要听到与她有关的讯息我那几个部位就会似针扎一般疼痛。
听老一辈人说,五奶奶也是一个可怜人。她是丫鬟出身,十几岁被收房冲喜,谁知那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身子本就不好,还没入洞房就故去了,那家的长子比她还大,早娶妻生子,住在坐北朝南的正院,派了媳妇找她说相,意思是年龄小又没圆房,给点钱放出去再嫁人吧。谁知她竟犯了左性,说娘家无人,而且确实办了喜事的,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这要叫撵出去,她就活不得了。看她态度这么坚决,家里人无奈,只得给了后院一个又矮又黑的小屋子,留她住下了。
一年年过去,我从记事起就看到她捏着缝衣针恶狠狠向我扎来的样子,因而对亲近她极为排斥,尽管小伙伴们都往她那个小黑屋里跑。逢年过节的小辈们来探望都不会空手,留下糕饼馃子啥的,她都会留着给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吃。
都说五奶奶不认字,可她讲的故事可好听啦,也不知道打哪听来的,秀珍给我咬耳朵说悄悄话,得空你也去听听。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仿佛听到了魔鬼一样,赶紧跑开,当天夜里我就会做一场噩梦,梦见灰蒙蒙的天,滴在她屋檐下的绿水,还有打落天井里枣树叶子的“吧嗒”声,然后她就会挪着小脚走出来,一手捏着缝衣针,一手在召唤我进来吧进来吧.....每次我都会从梦中哭醒,大喊着,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其实五奶奶生得细皮嫩肉的,乌黑的秀发盘在脑后梳一个髻,用黑线织的网盘住,戴一对耳环,手指上套一个铜顶针,着一身黑长衫袄裤,但神情落寞,不像在过日子,像是在熬日子。
也是可怜人。母亲每次提起五奶奶,总是跟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叹惜,因为打仗逃荒到这,不记得老家在哪儿,因为一口吃的就落在五爷家,手脚勤快,干活麻利,瞧着伶俐的很,怎会不认字呢?
这都是命。大娘说着便掀开衣襟擦泪。
她应该是认字的,我家妞每回从她那来,都会带回不少趣闻,不认字,能说那么好?婶子忽闪着眼睛小声说,一脸的不相信。
我去过她屋里多次,黑黢黢的从不点灯,本来就住在后院,没有前院光亮,加上天井里那棵大枣树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刚解放那阵儿,政府给她落户分地,又派妇女主任问她可愿改嫁?谁知竟是个认死理的,咬死了要守一辈子,如今前院的长子儿女都成家立业了没人管,村里只好给办了五保户......
婶子家的公爹是村干部,知道的内情不少。母亲和大娘听了,半信半疑,都张大了嘴巴。躺在炕上养病的我,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潜移默化间,我竟有了去深入了解五奶奶的念头:她真的不识字吗,我可能只看到了她扎针时凶恶的一面,而小伙伴们却看到了她慈祥和多知的一面呀。
在村里,小女孩儿们常常三两个睡在一起的,不是你家就是我家。晚上不点灯,她俩个又开始复述起五奶奶讲的故事来:也是一个冬夜,雪花飘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孩子很幸运,捡到了一颗饕餮珠,饕餮呀,吃东西不带吐骨头的,那个珠子能给这个孩子带来什么呢?
带来什么?我问,她俩个嘻嘻笑了说,想知道啊,明天去五奶奶家,她才会讲的呀。
咋,怕啦?怕就睡吧,明天别去。
她们知道我的,料定我不敢去,我也不敢有豪言壮语,于是裹严了被窝,佯装睡去,听她俩鼾声起,我才睁眼,翻来覆去,暗下决心,一定要去五奶奶的那个小黑屋里看看。
过了几天,我独自一个偷偷溜进后院去,这个院子实在小,跨过小小的街门,就是一棵枣树覆着天井,若是夏天一定阴凉遍地,但冬天就显得萧瑟,厚厚的门帘因为无人打理,污渍沾了好些,堵住了木头的门,显得屋子更矮更小了。
或许听到脚步声了,五奶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谁呀,进来吧,屋门没锁。我忙不迭声:五奶奶,是我,来家看看您。说着推开双扇的木头门,那门因年代久了,油漆早已斑驳,一道道的掩不住柳木的气息,夹杂着湿寒,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将棉猴捂严实了,这才进去。
屋里没生炉火,五奶奶从被窝里伸出枯黄的手,头发灰白,面容枯黄,根本不似四十左右的人,倒像七八十的老妪了。她伏身咳嗽着,我赶紧去掂暖壶,空的,冰锅冷灶,哪里是病人住的地方呢。
我想把炉火给她生起来,左寻右找,啥都没有,我赶紧跑出来,在自家寻些柴火,又跑了几家通知大伙儿,不一会儿围了一圈的像我这么大的孩童,说起来也幸运,那时候虽然没有手机电话,但自小干家务,生炉子做饭都不是事儿。
大家七手八脚,炉子生起来了,吃食也拿出来了,给五奶奶喝了点热水,压住了咳嗽,又叫去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趁这个空档,我也学五奶奶的样子,不敢用针,但她薅我的部位还记得,也照猫画虎地揪了一通,待医生到的功夫,五奶奶喝了一碗疙瘩鸡蛋汤后,便有些好转,咳得少了,能跟我们说话了。
医生来后,又是号脉,又是听诊器,最后拿了点药,又叮嘱了一遍注意事项就走了。我们中有个年长一点的,听她分派排班,大家轮流照顾五奶奶,今天定了我,明天换人,然后大家各自回家,我便留下了。
妮儿啊,今儿多亏你,不然五奶奶就被阎王勾走了。她说着,抑制不住悲痛,眼泪就下来了。我知道你对我又怕又恨,可你知道吗,俺家在西南是中医世家,要不是战乱,我也不会到这里......
可我听说,您是可以走的,为什么要守着这个小黑屋子呢?
我不能走啊,我不能做没良心的事儿。我是五爷救回来的,他给我一口吃的,我得报恩啊,五爷没要求我什么,可人得守信,我答应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他,就算死,也得葬在他旁边,守着他!
她的目光无比坚定,然后摸索着从炕桌里掏出一块糕饼,时间长了,那糕饼有点灰色的醭,又干又硬。看着那块糕饼,她的目光温柔起来说,五爷最爱吃糕饼了,我要给他留着带到那边去。
不可否认,五奶奶认定神佛是存在的,她自己供着一个佛龛,每日早烧香晚祷告的,人们常见她念念有词,有夫有子的,家庭和美的,一定忙得顾不上念叨什么,但谁心里没个念想呢,人都是靠念想才活下去的。
我的眼睛始终围着五奶奶转,看着她焚香,听着她念念有词,也督促她喝水吃药,看着她微驼的背,从一个如花的年纪,熬到了五十岁,无儿无女,别人家的热闹从没她的份儿,也没下过田,一开始有大队给分粮食,后来领一点儿微薄的给五保户的福利,原本光鲜亮丽的人生,就这么窝囊了一辈子,思来想去,我总是为她不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母亲对我说,或许她认为值吧。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考学的考学,成家的成家,也为了各自的日子奔波,五奶奶的信息渐渐地少了。直到有次过节回家,母亲说,五奶奶没了,终是埋在了五爷和原配的侧后方。
五奶奶没有留下什么吗?
留下了一本医书,她到底是识字的。
是啊,那样一个人,识文断字,为了报恩,甘愿隐没自己,不争不抢,在那个小黑屋子里度过了自己懦弱而平凡的一生。如果她听劝,从那间黑屋子里出来,可行医,可教书,再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子,生儿育女,也会是幸福的罢。
读书容易,读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