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自古佛事甚隆,有“妙香佛国”之称。
自初唐佛教入洱海地区以来,南诏国诸君主信佛崇佛之风渐盛,王室、贵族莫不皈依释家,并敕全民礼敬三宝。段氏建大理国后,佛教更被推崇为国教,历代国王争相建寺、造塔、铸佛、写经,礼佛成为朝野上下竞相仿效的时尚。大理国二十二位君主中,九位“逊位为僧”,更是佛传史上所罕见。
大理崇佛之风在国灭后仍长盛不衰,元时郭松年有《大理行记》曾言:“此邦之人,西去天竺为近,其俗多尚浮图法,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壮,手不释数珠,一岁之间,斋戒几半,绝不茹荤、饮酒,至斋毕乃已。沿山寺宇极多,不可殚纪。”到明时,诗家犹有“叶榆三百六十寺,寺寺半夜皆鸣钟”,“伽蓝殿阁三千堂,般若宫室八百处”之赞叹。
大理地处滇西要冲,佛教从印度、中原内陆、藏地、交趾等多线路传入,汉传大乘、南传上座部、藏传金刚乘等诸派汇聚,且与巫教融合,形成本地独有的阿叱力教。张胜温梵像卷为大理国佛画中的无上精品,展卷细绎,可见大理释氏源流之驳杂多端。
全图见:大理国张胜温梵像卷|丹青妙手,南天瑰宝世无双。
帝释梵天图此一组为佛画中常见的“帝释梵天图”,左右主尊及眷属各九身。大梵天位居诸天之首,统治三千世界,“是色界初禅诸天之王”;帝释天则为“欲界三十三诸天之主”,居住在忉利天,佛祖下忉利时,“帝释作七宝金阶,在佛左边执七宝盖侍佛而下”。右侧主尊左手持长柄香炉,右手拈一枚香丸,这一形象在帝释梵天图中几乎为定式。如山西稷山青龙寺、北京法海寺、山西繁峙公主寺等元明壁画中皆有类似形象。▲山西稷山青龙寺帝释梵天图▲北京法海寺帝释梵天图▲山西繁峙公主寺帝释梵天图左侧主尊则右手持麈尾。这与丽江木府壁画中的帝释梵天图形象一致。▲云南丽江木府帝释梵天图细看帝释梵天图中,虚空中有排箫、笙、筚篥、笛、鼓、钹等十种乐器,系各色飘带。《益州名画录》记李洪度曾在成都大慈寺维摩诘堂“画帝释、梵王两堵,笙竽鼓吹,天人姿态,笔踪妍丽,时之妙手莫能偕焉”。此一记述,简直就是对梵像卷这一组图的直观写照。十六罗汉图
帝释梵天图向左,一十六幅,是为十六罗汉图。
十六名尊者,或坐于松间,或坐于竹下,皆在云水山崖之畔,神态各异,动中有静,与山水同融。诸罗汉并非独自修行,身前左右或有求法之人,或有侍从仆童,间有异兽珍禽。
▲注荼半托迦尊者,阿氏多尊者
▲伐那婆斯尊者,因揭陀罗尊者
▲那伽犀那尊者,罗怙罗尊者
▲半托迦尊者,戍博迦尊者
卷中十六罗汉题名,除稍有错笔之外,皆出自于唐玄奘所译《大阿罗汉难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法住记》)。自《法住记》译出,十六罗汉信仰兴起,中晚唐以来盛行,五代宋时才发展为十八罗汉崇拜,至清中期方定型为现代熟悉的十八罗汉。
▲诺距罗尊者,跋陀罗尊者
▲苏频陀尊者,迦诺迦跋釐堕阇尊者
▲迦诺迦伐蹉尊者,伐阇弗多罗尊者
▲迦理迦尊者,宾度罗跋罗堕阇尊者
大宝莲释迦牟尼佛宾度罗跋罗堕阇为十六罗汉第一尊者,在其左侧,即是十六罗汉所朝拜之主尊。此图右上角榜题为“为法界有情等”,左上角为“南无释迦佛会”。在丁观鹏《法界源流图》中则称为“大宝莲释迦牟尼佛”。图中,佛祖端坐于莲花正中,每瓣莲花上皆有一佛种子字母,代表每一瓣莲花上都有一坐佛。佛祖坐下一瓣宝链中,有一手捧袈裟的僧人小像,与卷中迦叶尊者形象相同,则此正是付法藏之摩诃迦叶。右下角一龙女,头戴蛇冕,双手捧供盘,盘内置一如意宝珠,表现的似乎是《妙法莲华经》中龙女献宝珠速得成佛的故事。左下角有一袒胸簪髻垂环的供养人小像,此尊从形象上看,与其后出现的“摩诃罗嵯”相同,即此小像为南诏国蒙氏第十二代王隆舜。
付法传衣图大宝莲释迦牟尼佛向左,进入一组法脉相承的付法传衣图。佛教早期文献《付法藏因缘传》中,将佛入涅槃而付与后人的法系传承,称为付法,即选择根器以付嘱佛法,令相续传承,不使断绝。前两图一为迦叶尊者,一为阿难尊者,正是佛的两大弟子,但两尊者亦有传承关系。《付法藏因缘传》卷二中记载,阿难临当灭度,而告其弟子商那和修曰:“佛以法眼付大迦叶,迦叶以法嘱累于我,如我今者涅盘时至,以法宝藏用付于汝,汝可精勤守护斯法,令诸众生服甘露味。”▲达摩祖师,二祖慧可
紧随阿难之后是为达摩大师,便即是东土禅宗初祖。大迦叶与达摩皆手捧袈裟,即是付法传衣之义。达摩之后为二祖慧可。
▲达摩祖师传衣于二祖慧可
图中达摩坐于禅床之上,手持袈裟,正拟交付衣钵,面前一弟子俯首低眉,左袖空悬,正是对二祖慧可断臂求法的描绘。下一幅图中慧可画像中左臂只存半截。
▲三祖僧璨,四祖道信
三祖僧璨和四祖道信图中,法衣不在师父手中,而由跪坐在前的弟子手捧。
▲五祖弘忍,六祖慧能
到五祖弘忍图中,五祖身前合掌恭敬作文士打扮的人正是六祖慧能,因当时慧能尚未正式出家,因此做俗家装扮。
在慧能大师图中,六祖身披通肩袈裟,坐于禅床之上,旁边有一僧人扠手恭立,依此前图例,此为后一图中的神会大师。
六祖座前小几上有一铜盘,盘中盛法衣。五祖密付慧能法衣时即告诫“衣为争端,止汝勿传”,《百丈清规证义记》中说:“付法原名付衣,从上祖祖相传,藉衣表信,至东土六祖以此为争端,止而不付。”因此法衣自六祖慧能之后止而不付,故图中法衣置于铜盘,神会恭立一旁并未领受法衣。
以上禅宗六祖图像,正是在六祖坛经中所称血脉图。宋《碛砂藏》中有一卷插图本的《传法正宗定祖图》,从禅宗初祖迦叶到慧能共三十三祖,法脉传承更为全面。
▲神会大师,和尚张惟忠
从神会开始,进入梵像卷付法传承图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图中神会大师手持一如意状的禅杖,身披袈裟端坐在一竹制禅床之上,后面有一僧扠手恭立。禅宗“藉衣表信,至东土六祖以此为争端,止而不付”,图中已无法衣踪影。
所谓“以此为争端”,其实正说明当时就有禅宗七祖之争。而神会自以慧能法嗣传人认宗,《神会塔铭》开篇即率意立论:“自佛法东流,传乎达摩,达摩传可,可传璨,璨传道信,信传弘忍,忍传惠能,能传神会。宗承七叶,永播千秋。”神会圆寂三十多年后,贞元十二年(796),唐德宗命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以神会为禅宗第七祖,敕碑置神龙寺。
从神会往左以下诸僧,属于大理禅宗和密宗的传承法系,最可补地方僧史缺失。但这部分图像在乾隆命丁观鹏作《法界源流图》时被删去。
神会左侧一幅,榜题为“和尚张惟忠”。图左上有一茅舍,画面正中张惟忠坐于禅床上,手持如意,一蓄须红衣文士合掌跪于其前,一旁一只白虎正在酣睡。红衣文士当是下图之贤者买纯嵯。
据唐圭峰宗密编《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自达摩七传至荷泽派鼻祖神会,神会传磁州智如,智如传益州(唐时,大理属之)南印,南印传遂州道园。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七一《唐东都奉国寺禅德大师照公塔铭并序》中提及:“大师号神照,……学心法于惟忠禅师。忠,一名南印,即第六祖之法曾孙也”。清释园鼎编《滇释记》载“荆州惟忠禅师,大理张氏子,乃传六祖下荷泽之派,建法滇中。”则张惟忠是大理本土唐代高僧,为禅宗荷泽神会一系嫡传。
▲贤者买纯嵯,纯陁大师
继续向左一图,画面中一红衣乌帽居士,坐于禅床上正对弟子传法。据考订,此图榜题中“贤者买纯嵯”,为南印即张惟忠之嗣法弟子,姓李名买顺,因“道高德重”而被誉为贤者。又有称其即是修建祟圣寺塔的李成眉贤者。
再往左一图,为“贤者买纯嵯”弟子,榜题为“纯陁大师”,其身份难以确定。方国瑜按万历《云南通志》,张惟忠之次为李贤者,又次为施头陀,此纯陁大师即施头陀。另有观点认为此人可能是《滇释记》中的禅陀子。
▲法光和尚,摩诃罗嵯嗣法纯陁大师者,图中榜题为法光和尚,但此人云南佛籍中无此法名,已失考。以上为禅宗在大理之传承。
与法光和尚正对,坐在华丽须弥座上,双手合十恭敬听法者,为南诏国武宣皇帝蒙隆舜。隆舜史书中记载荒淫无度,但虔诚信佛,《南诏图传》文字卷记曰“大封民国,圣教兴行,其来有上,或从胡梵而至,或于蕃汉而来,奕代相传,敬仰无异”。
此图榜题为“摩诃罗嵯”,此一名号自隆舜开始使用,直到元灭大理国,元宪宗赐降王段智兴仍用这一名号。摩诃罗嵯何义?有说来自梵语音译,即大王之意。
▲赞陁崛多和尚,沙门□□
蒙隆舜之左,显为一域外僧人。榜题为“赞陁崛多和尚”,此为印度僧人,明万历《云南通志》记载:“赞陀崛多神僧,蒙氏保和十六年(839),自西域摩伽陀国来,为蒙氏所崇信,于鹤庆东峰顶山,结茅入定,慧通而神”。云南地方史乘中多记载其神异事迹,并以其神通被封为南诏国师,瑜伽教主,曾开建五密道场,弘演秘法,云南阿叱力教视其为始祖。在赞陀崛多坐前,矮几上陈列有金刚铃、横金刚杵、杯盘、白螺四种法器,与其密宗身份符合。神僧之后,一僧人手持长柄香炉,坐于山石之上。榜题“沙门□□”,后两字无法辨识。
至此,这一组释迦佛会图告一段落,大宝莲释迦牟尼佛为中心,右侧为十六罗汉,左侧从迦叶到慧能加上神会和大理七僧也是十六位,形成左右对称关系。
大理佛教之渊源,“或从胡梵而至,或于蕃汉而来”,从左侧自神会以下这组僧侣造像可以看出,云南佛教自唐代已有流传,自中原汉地而来的是禅宗荷泽神会一系,从胡梵而来的则主要是印度密宗,形成了本地独特的阿叱力教。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南诏大理国新资料的综合研究,李霖灿南天瑰宝世无双:大理国张胜温梵像卷,李玉岷张胜温《梵像卷》述考,杨晓东张胜温绘《梵像卷 》研究,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