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王安石的《登飞来峰》，不仅体现了飞来峰之高峻，也透露了山中暗藏禅机，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年来，飞来峰如同江南的佛教圣地，例如有“三天竺”之称的法镜寺、法净寺、法喜寺皆坐落于此。

除此之外，山中峭壁上可谓是“仙之人兮列如麻”，其中有喜笑颜开、袒胸露腹的弥勒佛，也有金刚怒目、正气凛然的多闻天王，将飞来峰的氛围烘托得仿佛一座小灵山，可谓是将古代石窟艺术发挥到极致，引得游人每每驻足观赏。

可是，在诸多佛像中，却存在着一个异类，懂得其中门道的当地人或者游客都会提醒周围人不要对其礼拜，更有甚者还会向其吐唾沫，这个为人唾弃的石像名为“杨琏真迦”，是历史上罄竹难书的大恶人。

杨琏真迦是何许人也？他做了什么事使得他为人所不齿？如此一位恶人又凭什么被刻成石像留在飞来峰上？故事还得从元朝初年说起。

杨琏真迦像

高僧出劣徒

在中国古代的各个朝代中，当数元朝的宗教政策最为宽松，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

第一，元朝的疆域之广远超汉唐，就连荒凉的西伯利亚都是元朝的势力范围，辽阔的国土象征着数量庞杂的民族以及万花筒般的民族文化以及宗教信仰，诸如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摩尼教等等，数都数不过来。

元朝统治者无意成立宗教管理所对宗教事务进行统一管理，干脆放任自由，让百姓爱信什么信什么，不作干涉，这一定程度上维系了元朝初年的社会安定。

第二，元朝统治者是来自北方的蒙古族，他们的本土信仰是萨满教，可萨满教的发展并不完善，根本无法与蒙古统治范围内的其他大宗教抗衡，所以哪怕元朝统治者有心推广萨满教也无济于事，不如直接摆烂。

蒙古铁骑（剧照）

但在蒙古铁骑征服世界的过程中，藏传佛教却先蒙古人一步，悄悄渗透进蒙古上层社会，潜移默化地改变蒙古上层社会的宗教信仰。

还没等蒙古大军剑指吐蕃（今天的西藏），吐蕃地方僧俗势力便提前向蒙古朝廷俯首称臣，看在同一信仰的份上，蒙古接受了吐蕃的臣服，吐蕃得以在这场东西大征服中幸免于难。

忽必烈时代，藏传佛教萨迦派领袖八思巴受忽必烈青睐，成为元代第一任国师，并在朝廷授意下于西藏建立政教合一的萨迦政权，正式将西藏纳入中国版图，对西藏与祖国的统一、蒙文的创制可谓是功不可没。

如此一位德高望重且位高权重的高僧，自然有不少人对他趋之若鹜。佛教讲究缘分和因果，一次偶然的机会，八思巴将一位底层佛教官员收为亲传弟子，授他佛法。

八思巴画像

在当时许多人看来，这位年轻僧人在权力道路上如同白日飞升，一朝崛起，而事实确实如此，可惜一生积德行善、佛法高深的八思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无意中将一只贪婪的野兽放出牢笼，为江南百姓带去无尽的灾难。

因为八思巴收的这名弟子，正是杨琏真迦。

最初，杨琏真迦在老师身旁修行时，也算是勤学佛法的高僧，对于世俗诱惑不屑一顾。

可社会地位的提升使得杨琏真迦如同诱人的花蜜，招徕不少有心之人的追捧，他们想尽各种办法讨好杨琏真迦，试图从这位国师之徒身上获得更大的好处。

起初杨琏真迦还能做到坐怀不乱，牢记心中信念，可能在巨大利益诱惑下矢志不渝的圣人，遍览中华上下五千年恐怕也只能找出寥寥几人，杨琏真迦自然没有资格位列其中。

杨琏真迦画像

他开始出入大都的达官贵人府邸，在各种宴会上抛头露面，明面上是入世修行，实际上却与贵族们私相授受，贵族们笃信佛教，乐意与一位高僧保持良好关系，幻想着死后能前往西方极乐世界。

而在欲望的道路上，杨琏真迦越走越远，昔日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权力，现在他如蚁附膻，只为让自己能在物欲的海洋中纵情遨游。

当时八思巴作为天下佛教徒的领袖，同时兼领西藏军政大权，在朝中威望极高，他的弟子沾了师父的余荫，同样受到朝廷的重用。

1277年，杨琏真迦被派往江南一带任元朝江南释教都总统（后改江淮释教都总统），统领江南佛教事务，江南人民的噩梦就此开始。

教徒

无耻妖僧为祸江南

当初蒙古一统中原后，将疆域范围内的不同人种分为四等，从上到下分别是：蒙古人、色目人、北方汉人、南人。

所谓南人其实和北方汉人一样都是汉族，之所以将长江以南的汉族划分到最贱的四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初蒙古铁骑横扫天下无往而不利，甚至把欧洲人打得怀疑人生，却偏偏被他们眼中孱弱的南人硬生生挡在长江以北五十年，期间还折了一位大汗蒙哥，可谓是蒙古人的耻辱。

因此，元朝为了打击报复，便将南人列为最下等公民，几乎任由上等公民宰割。

杨琏真迦作为党项人，属于第二等色目人，地位远高于汉人，在民族归属上对汉人丝毫没有同理心，而作为高僧弟子，沉迷物欲的他只关心自己的荷包是否饱满，更是不关心辖区内汉人百姓的死活。

党项民族

掌权江南后，杨琏真迦无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将百姓视作案板上的鱼肉肆意宰割，甚至摒弃僧人的戒律清规荤素不忌，强抢民女。

那一时期，倘若听到杨琏真迦这个妖僧大名，几乎可止小儿夜啼，家家闭门不出，唯恐大祸临头。

虽然元朝统治者对南人的态度极其恶劣，但江南作为税收重要来源，他们不可能放任杨琏真迦胡作非为。

浸淫上层社会多时的杨琏真迦深谙其中规则，他将收拢的钱财一部分塞入各级官员手中，用利益堵住他们的嘴，形成官官相护的局面，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杨琏真迦隐瞒罪证。

对财富的渴望如同毒药，越是不加节制越会沉沦其中，在江南的为所欲为令杨琏真迦的野心无限膨胀，甚至令他打起了宋六陵的主意。

宋六陵安厝于浙江绍兴会稽山余脉之下，宋高宗永思陵、宋孝宗永阜陵、宋光宗永崇陵、宋宁宗永茂陵、宋理宗永穆陵、宋度宗永绍陵等南宋六帝陵寝，此外还包括北宋的几座后陵，作为皇帝陵寝其间无疑是藏宝无数，远非地方豪绅可以比拟。

初到江南时，杨琏真迦便对宋六陵觊觎不已，由于这是前朝皇帝的陵寝，就和中国每个朝代建立之初，统治者都会下令修撰前朝历史一样，不破坏前朝留下的陵寝同样是不成文的规定。

虽然统治者都希望自家江山万年，但保不齐后世不孝子孙将家业败光，一切推倒重来，倘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挖前朝皇帝的坟，那么后继者未必不会有样学样。

所以在最初，杨琏真迦不敢对宋六陵轻举妄动也是出于这层考虑，生怕触及皇帝老儿的底线。

宋六陵

不动帝后陵寝，那杨琏真迦便退而求其次，打起宋朝皇家贵族和江南豪绅的墓地。

别说是官家盗墓，就算是民间盗墓贼都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杨琏真迦之所以敢做这种“折阳寿，损阴德”之事，实际上是与元世祖忽必烈通过气的。

当时杨琏真迦以“修建佛寺缺少经费”为由，提出挖掘江南的宋朝陵冢筹措钱粮，而忽必烈竟然还默许了这种行为，向死人众筹资金，这对君臣可以说是世间罕见了。

通过挖掘一百余座宋朝贵族豪绅的陵寝，杨琏真迦赚得盆满钵满，《元史》中记载，杨琏真迦“攘夺盗取财物，计金一千七百两、银六千八百两，玉带九、玉器大小百一十有一，杂宝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十两。”

之后，杨琏真迦用盗墓所得贿赂权相桑哥，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开掘他梦寐以求的宋六陵。

宋陵分布

说起这位宰相桑哥，他出身吐蕃，与国师八思巴有些许渊源，在多年前便是杨琏真迦的保护伞之一。

正所谓蛇鼠一窝，桑哥在为官期间也是作恶多端，无论是任人唯亲还是苛捐杂税，他都门儿清，基本不做人事。

当杨琏真迦拿着财宝贿赂他时，他拍着胸脯向杨琏真迦保证，有他在，朝廷中肯定没人敢多嘴。

而桑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行事，其实和元朝统治者的安葬方式有一定联系。

蒙古大汗死后基本都是把陵寝建在漠北，建完后来一场万马狂奔，把陵寝的动工痕迹销毁，别说是盗墓贼，就算是后世子孙想要祭拜都寻不着地儿，所以无需担心被报复。

至元二十二年（1285），杨琏真迦终于得以向宋六陵伸出罪恶的魔爪。

宋陵事件

当时江南的主体民族毕竟还是汉人，不少宋朝的遗老遗少依然生活于此，宋六陵在他们心中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哪怕是嚣张跋扈如杨琏真迦一般，也不敢鲁莽行事，更何况宋六陵中还生活着世代留守于此的护陵使。

因此，他指使江南泰宁寺的僧人前往官府状告护陵使，谎称护陵使侵占泰宁寺的地产。

身为当地父母官、佛教领袖，杨琏真迦这时便名正言顺地登场，以调解纠纷的理由将宋六陵和泰宁寺周边进行封锁，关起门来干坏事，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

紧接着，杨琏真迦带着手下恶僧和元兵冲入皇陵，将誓死守卫宋六陵的护陵使罗铣揍得七荤八素，让人用刀架在罗铣脖子上并把他赶出陵园。

宋六陵当今面貌

眼见杨琏真迦等人大摇大摆迈入皇陵，并以亵渎的姿态毁坏着自己一生守护的皇陵，罗铣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陵园外嚎啕大哭，仿佛为故国唱响的最后一支悲歌。

霸占宋六陵后，杨琏真迦当即加派人手，以极为粗暴的方式大规模挖掘，宁宗及皇后杨氏、理宗、度宗的陵寝成为首批遭殃的宋帝陵，而其中最令人咬牙扼腕的，当数理宗陵寝。

在四座陵寝中，理宗的陪葬品当数最多，相传陵寝大门打开时，有一股白气破门而出，主墓室内氤氲缭绕如处仙境。

宋理宗口中含有一颗珍贵无比的夜明珠，身体内灌满了防腐用的水银，因此宋理宗的尸首经久不朽。

宋理宗

杨琏真迦等人闯入后，先是将宋理宗的尸体拖出并倒挂在树上，等尸体内的水银慢慢流出后，杨琏真迦命人将宋理宗的头颅割下，并将其做成酒杯，这是西藏僧人的厌胜之术，据说得到帝王的头骨可以辟邪消灾、增强运势。

第一次盗墓尝到甜头后，杨琏真迦等人又在不久后开始第二次挖掘，这一次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光宗五帝及孟氏、韦氏、吴氏、谢氏四位皇后的陵寝都没能幸免，皆被洗劫一空。

据史料记载，杨琏真迦从陵墓中取得“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等绝世珍宝，而对于那些帝后尸骨，则无一例外地抛尸荒野。

好在护陵使罗铣和义士唐钰等人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躲过层层封锁，将他们的尸骨收殓并葬于冬青树下。

朱元璋画像

近百年过去，在明太祖朱元璋的带领下，胡虏被驱逐回北方草原，汉人江山重新屹立，彼时的明太祖听闻宋六陵的悲惨遭遇后不禁叹息，当即命人寻回理宗头颅，将其余诸陵的尸骨归葬旧陵，完成对宋六陵的修缮，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杨琏真迦在盗取宋陵后，仗着朝廷的庇护依旧大摇大摆地横行于江南，其作威作福的可憎面目令当地人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将当时汉人信仰的真龙天子之坟破坏，使得杨琏真迦幻想自己已经凌驾于汉人之上，理所应当受到汉人子孙的顶礼膜拜。

于是，他恬不知耻地命人将自己的雕像刻在江南佛教圣地飞来峰，与佛教圣佛并立，以歌颂自己的功绩。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飞来峰石窟

蒙古朝廷与杨琏真迦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无耻行径直接激化了汉人对元朝统治者的仇恨，“宋陵事件”仅过去半个多世纪，元朝便迎来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并最终亡于汉人之手。

青石无辜铸妖僧

历史是有记忆的。

尽管过去近百年，但江南当地百姓依旧没有忘记杨琏真迦带给他们的屈辱，不少人自发前往飞来峰，参与砸毁杨琏真迦造像的行动。

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我们还能在飞来峰看见杨琏真迦的雕像呢？

其实，每次砸毁雕像后，山上的僧人都会以各种理由将其修复，或是为了保护文物，或是杨琏真迦的徒子徒孙为先祖挽尊。

杨琏真迦造像

据说明末清初时，著名的文学家张岱曾在游玩飞来峰时与杨琏真迦雕像撞个照面，当时他觉得雕像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好奇上前观赏，当石壁上雕刻的文字告知他这是杨琏真迦时，他勃然大怒，抡起地上的石块便往上砸，直到将雕像砸毁才气喘吁吁地离开。

于是，杨琏真迦的雕像便被一次次砸毁和重塑，如同落入第十七层石磨地狱，经受无休止的惩罚，忏悔前生的罪过。

步入现代，为了保护飞来峰上的石窟艺术群，政府增添了许多安保措施，杨琏真迦像无须担心再被毁坏。

这并不代表人们将杨琏真迦的所作所为遗忘，石像就如同岳王墓前反剪双手，面墓而跪的秦桧夫妇，让世人永远铭记。

参考文献：

[1]:《试论忽必烈、杨琏真加与江南佛教》 J 孙少飞 南京大学哲学系 浙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宋六陵埋藏的秘密:何时被盗 帝后遗骸归葬何处？》 J 刘慧 颜越虎 浙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