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有一次和朋友出游,途中聊到养生,说:“人的一生别的都好办,最难的是抛弃欲念。”朋友就提供了另一位姓苏的例子:“苏武在匈奴渴了吃雪,饿了吃毛毡。为了救他,有人踩他的背,好让瘀血流出来,他硬是挺了过来。可以说这时他已看透生死了。但是你看北海再苦,洞房再冷,他依然与胡妇生了孩子。”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苏武是大英雄,有气节,威武不能屈,但是你要他常年面对女性不动心,他做不到。
金瓶梅产生于晚明,有说西门庆是明武宗正德皇帝,有说是明世宗嘉靖。无论是谁,晚明人欲横流、奢靡豪华的风气对金瓶梅的影响自不待言。
西门庆在家里,奴才、小厮、丫欢、婆子称他为爹,妻妾们背地里称他贼没廉耻的、贼强盗、行货子,激情时则称呼达达,西门庆回之我的儿,动情时则以我的哥、我的姐称呼。夫妻调戏时,西门庆则呼众小妾小娼妇、小油嘴儿,对正妻吴月娘则背地里称吴家的。吴月娘不浪,作者也不忍她激情时犯贱,偶尔的,西门庆在激情处会要吴月娘呼他达达。
对女人,西门庆有一张棉花嘴儿,软,会哄。他也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每次出战,他都有所付出。
西门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他有假父蔡京,那只是官场经营之用,有一帮假兄假弟,但大家都是彼此利用,心知肚明。
西门庆是西门家里的最高首长,是大家的爹,是西门家里的土皇帝。唯一地位相对平等的是正妻吴月娘。但是张竹坡遗憾,吴月娘想学好而不知礼,不能有效操控西门庆。西门庆这个爹在家里便没有对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家里又不设谏官,如果他混账,打的家鸡团团转,谁能阻止?
所以在西门庆深情款款的背后,是不受控制的欲望和暴力。从东京回到清河县的最后两个月里,西门庆几乎不眠不休,疯狂地追逐女人。他的最后疯狂似乎只能用佛洛伊德的变态心理学去解释,生的欲望和死的本能在西门庆身上轮翻上阵。
西门庆最后两个月的欲望账薄是值得记叙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
回家的第一晚,他留宿在吴月娘房中。
十一月二十五日:
这一日的重头戏,乃是他和潘金莲的晚间欢会。这也是金瓶梅中最为重口味的一次描写。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
潘金莲的刻意奉承,并无平等的性解放性自由的追求,只是献媚和自我的作贱。目的无非市爱固宠。人的奴性毕现无遗。但是当西门庆要死了,吴月娘和孟玉楼都在院子天井祷告许愿,潘金莲竟然和李娇儿不许;作者把潘金莲等同于妓女!
十一月二十六日:
晚上,他再次歇宿在潘金莲房中。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几乎不停歇;
十一月二十七日到腊月末:
西门庆先后激战潘金莲、庞春梅、奶妈、仆妇贲四媳妇儿、妓女郑爱月、奶妈如意,又次第在孟玉楼、孙雪娥、吴月娘、李娇房中歇息。
这其间,潘金莲既扮妓女,又扮老鸨,她看见西门庆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就先行离开,不去扫兴,希望能筑牢和春梅的关系;西门庆要淫器包儿和如意约会,对潘金莲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潘金莲不给,缠了半日,才把银托子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的恶,有他自己的混账,更有潘金莲助纣为虐。
等西门庆和如意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方醒,西门庆告她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咽了。”这西门庆真个把胞尿又都溺在老婆口内。
从潘金莲主动承溺到西门庆要把尿都溺在如意口里,色**情意味背后,都藏着一个无人管束的爹在有意放大自己的权力。这已经不是动物本能的欲望满足,而是赤裸裸的权力扩张。
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
接待了一天人,西门庆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
初二:
西门庆又出去贺节,至晚归来,再战贲四老婆。两个也无闲话,走到里间,脱衣解带就干起来……妇人瞪目,口中只叫“亲爷。”那西门庆问他:“你小名叫什么?说与我。”老婆道:“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西门庆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五儿”。
直到此刻,才知道对方姓叶。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小厮铭茗烟和一个丫头正在干警幻仙姑所训之事,被宝玉发现。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
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
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
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这小子,也是个欲望走虫,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初六:
和林太太极尽鱼水之欢。原来西门庆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早把胡僧药用酒吃在腹中,那话上使着双托子。
两人战罢,西门庆在招宣府的女主人身上烧了三处印记,以表示业已征服。
但是回到家里,他开始感到腰腿疼。于是他到了孙雪娥房中,孙雪娥为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
初七:
他再会奶妈如意。他的暴虐肆意泛滥。在如意身上三处用安息香一齐点着……烧得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他。”西门庆便叫道:“章四淫妇儿,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施虐的欲望逐渐走向高潮。
初八:
晚上歇宿潘金莲处。
初九:
晚上再次歇宿如意处。
十二日:
心里想着同事何千户的娘子但无法得手。借来爵媳妇解馋。
十三日:
疯狂的最后一晚。先战王六儿,再战潘金莲。
有意思的是,在王六儿家,先吃了胡僧的药,喝酒玩耍了一会儿,大战间歇,搞服务的冯妈妈又做了些韭菜猪肉饼儿拿上来。西门庆吃了两个。这大概是死前饭量最好的一次。
西门庆的最后疯狂,是伴随着他的晋京加官到来的。他肆虐的欲望除了死神没人能阻止。
权力是一剂春药,起码对西门庆来说,此言不虚。
西门庆的故事,既是欲望的故事,也是权力的故事。西门庆不是水浒传中的好汉,不是三国演义中的英雄,西门庆是一个凡夫俗子。他生活在平庸日常的日子里。他求官求子求财,亦官亦商追求美女,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成功人士。但是,当我们看着这个不受节制的爹,无人管束的家族董事长,最后不得不早死告别人世,我们不能不对权力的膨胀感到骇怕。
西门庆对自己的早死从无准备,对人世充满流恋。他热爱这红尘滚滚的人世,不舍得这如火烹油的生活。
因为实在太过精彩,我愿意抄录他这最后的告别:
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他不的,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磙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敬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贷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并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敬济道:“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不一时,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
人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盲人。这是我再一次的感受。他托付的一切全都落空,这算是这世界对他的惩罚。
但是他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