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妈阁是座城》,严歌苓 著,刊载于《江南·长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2期)
梅晓鸥有着相似于祖奶奶梅吴娘的经历和命运,它在世情上又被称做宿命。在宿命这个怪圈里,梅家的女人就连心气儿都是相似的。
不认输的心气儿所主导的刚烈的性子从梅吴娘这里一直延续到了五代人之后的梅晓鸥身上。得益于性子的刚烈,梅吴娘和梅晓鸥对世情的报复如出一辙。祖奶奶和玄孙在报复中伸张着女性的弱以及女人内心的痛,报复的过程不算正大,报复的快感让她们成了短暂的赢家。最终的宿命却是输得彻底,也令梅晓鸥终于明白,对世情的报复除去激活了潜藏在自己身上的赌性外,到头来她什么都没得到。
早在百年前,梅吴娘就以连着溺死自己产下的三个男婴来报复公婆对她的糟践。然而,女性柔弱的反抗面对百年前的世情也无法突显出自身的刚烈,刚烈让她对男人怨恨和小看,终于落败于世情对女性的轻贱里。
女性承受的轻贱是梅晓鸥的隐痛。这一点,梅晓鸥不但未曾摆脱梅吴娘所历的劫难,还变本加厉的付出了更多。她在自己的生活里一直像个赌徒似的不停翻出每一个新客户的人品底牌,用她自己作为“试金石”,去检验每一张人品底牌是增分的点数还是减分的点数。这无人懂得的自我的高尚是梅家女人的魔障,它让梅晓鸥输给了她所承受的轻贱,输给了她用尽全力都要与之一较长短的世情。
世情带给梅晓鸥的轻贱浓缩在一句对女人的常识性认识里,“令一个男人害相思病的女人,另一个男人便觉得该拼死一尝”。世情就是这么在男性的主导下将女性置于被赏玩的位置。所谓“常识性认识”,不过是有所图吊起的好奇心,驱使着男性对女性的征服欲。欲望的背后,是男人最后的清醒,它牢不可破的表现在梅晓鸥和卢晋桐爱恨交加的同时,又受到姓尚的男人对她的猛烈攻势,可男人们都没有抛弃家庭,同梅晓鸥相伴终身的打算。
他们在赌一个结果,谁是这场感情角逐的胜出者。他们用梅晓鸥做彩头,博取能让自己身上的赌性大放异彩的时刻。赢局,对卢晋桐和姓尚的男人是一个性质的追求,享受赌博的本身,实则是人性贪婪的要义。梅晓鸥就像这样被男人们出卖,出卖给了他们贪婪尝鲜的姿态,角力胜出的姿态,轻贱从此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并且在那里积聚了满腔的怨毒与愤恨。
仇极反亲的报复是梅晓鸥力量的显现,这力量的肇始来自百年前的祖奶奶梅吴娘。梅家女人一脉相承的心气儿让不认输的梅晓鸥用挣赌徒的钱来报复自己从男人们那里受到的伤害,亦是对世情的反抗。这种反抗和梅吴娘溺死男婴,企图使梅家绝后的心思同属悲壮,两者都在努力地为女性发声,努力的手段狭隘了点儿。
也正如此,梅晓鸥还有着自谴的能力。这个能力是其本性不曾沦落的佐证。在看着那些赌徒们昼夜厮杀、弹尽粮绝时,报复的快感尽显梅晓鸥的怨毒。可这之后,这个女人的妇人之仁又以怜爱的方式“藏在愤恨、鄙夷和内疚中”,难以辨清善恶的边界。这正是世情彰显出的本质,善恶边界原本混沌,全在于个人心绪的偏转。对于赖账不还的赌徒,梅晓鸥狠得下心来催债的同时,又表现出内心的不忍,这让“赌场确无好人,只有稍好的人”被其“圣母”般的心性诠释出一个与之毫无二致的世情。
梅晓鸥,这个在生活中稍好的人已算得上独特的存在。如果赌性即人性,梅晓鸥人性中的善显然是她还未完全变质的依托。她可以在善念的主张下为濒临绝境的陈小小出主意,阻挡债主们对史奇澜所剩不多的资产进行劫夺式的清算。梅晓鸥自己也是史奇澜的债主,她竭尽全力地助力陈小小保卫家产,有为自己作为债权人着想的私心,却也有珍惜史奇澜个人才华的那一份善举。
这种善举让梅晓鸥报复男人的快感在史奇澜身上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赌输了全部身家的史奇澜成了比穷光蛋还要贫穷一个多亿的赤贫之人。可就是这么一个男人,牵动着梅晓鸥无限的柔肠。因为她看见过他的可怜与落魄,他也让她看见过自己无底线的自轻和自贱。梅晓鸥在轻贱她的卢晋桐与姓尚的男人面前弱小的失去了为人的存在感,只配赏玩般的附属在他们身边,史奇澜却令梅晓鸥的弱变成了强,强势到她愿意免去史奇澜的债务,以此作为交换要求这个男人弥补自己情感生活中的缺憾。
梅晓鸥的情感暗流让史奇澜明白,前者想交换的是什么。一个昂贵的情夫,无所谓对方的家庭存在与否。就跟当初的卢晋桐、姓尚的男人拖着家庭的同时,猛烈地叮在梅晓鸥身上似的,梅晓鸥对史奇澜的怜爱未尝不是赏玩顺序的翻转。当下的区别在于,梅晓鸥被别人赏玩是彩头,是男人们能力的证明;史奇澜被梅晓鸥怜爱着,那里面有爱情,有想与之过上平凡日子的从容打算。
用善念和善举包裹住梅晓鸥想得到史奇澜的这一私心使得她无可厚非的回复了小女人的本色。使使小手段、动动小心思就把史奇澜在身边拴住了两年。在赌场混饭吃的女人将一千个心眼用来对付史奇澜原本显得绰绰有余,但她输给了豆豆。陈小小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教给儿子,让豆豆以他自己的名义恳请梅晓鸥把爸爸还给妈妈。
孩子是梅晓鸥的软肋,她自己的儿子是她和卢晋桐多年征战的筹码。这个筹码原来一直被她看做惩罚卢晋桐背叛自己的杀手锏,在卢晋桐得了癌症后,儿子与父亲的亲密往来让其作为筹码的份量在梅晓鸥手里越来越轻,直到成为她心底一道无法弥合的伤。梅晓鸥与卢晋桐的征战无异于一场生活中的赌局,随着儿子的懂事,儿子那颗心渐渐贴近病中的父亲,梅晓鸥已渐呈败相。投身于赌业的这十几年,梅晓鸥失去了真正的生活,更失去了儿子对自己的亲近。“孩子”这个概念折磨得她方寸大乱,当豆豆恳请她把史奇澜还给自己的妈妈时,电话那头不仅仅是陈小小对豆豆的教唆,更是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的示威。
陈小小以这种方式宣告了她对史奇澜的宽容和谅解,她对重建家庭、重新开始的信心和挂念。它把梅晓鸥无法掌控生活显形到了明处,给努力获取平静,依旧把日子过得混乱的梅晓鸥不啻于一记迎头痛击。
梅晓鸥的善念是她的弱点,这个弱点在梅晓鸥加以小心计的辅助下对付史奇澜还行,对付段凯文则毫无用武之地。一来,段凯文身上流着同梅晓鸥的祖爷爷梅大榕相同的血,那是一个真正的赌徒的血。这样的血是一代又一代的赌徒的继承,继承了把赌桌上偶然的赢当成必然,然后义无反顾的在这必然的路上奔赴输光了之后命定的终结。梅大榕就是这样输光了以投海的方式终结了自身。段凯文相比梅大榕的高级之处则是摆在眼前的那股子不容人置疑的豪气。它优秀又不事张扬,纯粹以内在的一丝若隐若现的霸道迷惑了中年之身的梅晓鸥对男人的优秀不带世俗味的欣赏。
二来,段凯文不同于其它赌徒用金钱下注,他赌上的是自己的整个人生。当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在考取清华后,就用赌性替换了人性,同命运开启了一连串的赌局。段凯文用一块清华的校徽娶回来崇拜知识的余家英,这个老婆给他带来的成就感让他固定下了自我的膨胀。那一刻,他是命运的赢家,把这偶然的赢当成他此生为之奔赴的必然之路。这个赌上了命运的赌徒,妈阁是他的终点,也是梅晓鸥这块检验新客户人品底牌的“试金石”遇之必然失败的终点。
梅晓鸥对那些欠下巨额赌债的赌徒所生发出的善意的怜爱在段凯文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和命运赌了一局又一局的段凯文摸清了梅晓鸥的脾性,他把她的善念当做可资利用的筹码,一次次地在欺骗中挥霍掉梅晓鸥对自己的信任。信任是梅晓鸥单方面的付出,她想以此看见一个堕落到极致的人渣的出现。梅晓鸥的心思只能说明她虽然混迹赌业十几年,还是没能窥清作为赌徒真正的赌性。
一个赌徒的赌性在梅大榕输光了投海之际就受到真切的诠释。梅大榕是把身上穿得衣裳和底裤都输光了的,所以,他投海时脱得赤条条的终结了自己。梅晓鸥的这个祖爷爷以为自己把面子藏进了鱼腹,可实际上,面子在梅大榕脱得不着片缕时就荡然无存。梅大榕输光了敢于当众脱光自己去投海,对面子的不在乎成为赌性中最为直接的认识被一代代赌徒延续成一种无谓。无谓面子的羁绊,赌性才会让段凯文这样的赌徒进化成终极的人渣。
没有完全抛去面子的梅晓鸥终于像她的祖奶奶那样,落败于自身稍好的品质。这种品质里有女性坚韧的毅力,操持一切的付出,苦命般的劳碌,以及发自心底的怜爱,它们统合成一个善的梅晓鸥。正是如此的善,让梅晓鸥彻底输给了世情。“她的输包含男人对她的欺负,包含家庭完满的人们对她孤儿寡母的凌驾或怜悯。”世情对梅晓鸥从未平等相待,就连对她的怜悯也是透着伤害的施予。
当混乱的生活会得到理清的时候,那时,“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做伴”。梅晓鸥现在就预见到了日后的此刻。她坚强的寻找自己的位置,那个位置始终与她若即若离,最后离她远去。远去的并非一场泡影,因为她到现在还记得和史奇澜初次见面时他那时的笑。如今史奇澜与陈小小已然言归正传,留给梅晓欧的各就各位则是世情注定了这个女人无法摆脱的宿命。
202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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