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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字成语

万吉良 | 父亲的家风

2023-05-06 21:54:18

大佳何万家村航拍(何国进摄影)

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是104岁了。我明明知道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4年了,但我就是感觉他还健康地活着似的。父亲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依然是那样清清瘦瘦,依然是那样和善慈祥,依然是穿着老式对襟布衫或厚厚棉袄,与我侃侃而谈,问长问短,关心着我的工作、生活和我妻子、崇儿的情况,牵挂着我弟妹们在城关谋生是否安好,是否开心。临了,他还总是不忘告诫我,你是农家子弟,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要守本分,讲规矩,讲诚信。父亲恕恕叨叨,语重心长,我唯有点头应允。待到一觉惊醒,才知是梦境。这样的梦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出现,但我并不感到失落,更没有潸然泪下的悲伤,反而感到欣慰和温暖。因为我终于又见到父亲了,真好!

父亲是1919年生人,出生时正是中华民族内忧外患的时候。爷爷是佃农,靠租种别人田地养家糊口,父亲从小便跟着爷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父亲是爷爷的独苗,重活是不舍得让他做的,干的都是手头生活,因此一直到长大成人,父亲仍然是体瘦力薄之人,像个文弱书生。在万家小村,爷爷一家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比起其他孩子多的家庭还算安定。

万家村口(何国进摄影)

宁海北乡大佳何,早年叫堠城里,是读书种子方孝孺的故里,耕读传家之颇盛。文昌阁为唯一的私塾学堂,但极少人能坐到那里读书。父亲作为佃户人家的孩子,生计都难以维系,自然是读不起书的,爷爷就只好自己教父亲识文断字。当时在乌石头下廿七村,万家村下道地,是有名望的道教世家,祖祖辈辈都信道教,爷爷是升了公的传教士,爷爷教父亲读《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教父亲读《道德经》,教很多的佛经。父亲不但要读经,还要抄经,因此父亲在读经抄经中,认识了很多字,还练就了一手毛笔字,文化程度不比进过学堂的差。我小时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很小就跟着爷爷学道,传承了爷爷的衣钵,后来也升了公。但我始终不明白,爷爷、父亲既然是学道,为何还要诵读那么多佛经?长大后,我读了有关宗教方面的书籍,才慢慢明白儒、释、道原来是没截然分开的,所谓入世与出世,出世与转世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他们之间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转换、相互依存、相互联系,形成了和而不同的宗教体系,所以才会如此。

解放时,父亲正是而立之年,已经有了家室,大阿哥、小阿哥相继出生。好在土改让家里拥有了土地,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过惯了租地耕种的日子,突然有了自己的土地,父亲兴奋不已,以至一生都感念毛主席和**的好,教育我们要不忘毛主席和**的恩情。特别是我外婆原来是上海卷烟厂的员工,“八·一三”事变后,日寇侵占上海,卷烟厂关闭了,外婆到老家避难,一直不能返还上海。解放后外婆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百废待兴的上海,来到新的上海卷烟厂,厂方以外婆是老工人的身份,爽快地招用了外婆,使外婆成为新中国第一批产业工人,这事让我父母亲倍加感激,更加觉得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万家乡村民居(何国进摄影)

公社化以后,父亲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可惜在一次生产队搭茅屋时,从茅屋的梁上摔下,腰骨折断,落下了病根,以至后半生干不了肩挑背扛的重活。虽然那时候没有"工伤"一说,但生产队还是挺照顾父亲,总派一些轻可的农活,如耕田耙田、削草做田岸等手头活儿。到后来,父亲年纪渐渐大起来,干手头活也免为其难,生产队就安排父亲去看山。“看”是“看守”的意思,那时小队、大队都有禁封的集体山林,万家村林山少,大队只有“肚脐山”一处,那里全是亭亭玉立的松树。派我父亲去看山,除了照顾,更主要的是为了更好地守护好这块松林,杜绝过去松树经常被盗窃的事件,因为大队领导认为父亲认真负责、公而无私。事实证明,父亲看山数年,起早摸黑,守护着“肚脐山”那片山林,没有一根树被人偷窃,也没往家里拿半毛的柴草。七十年代后期,大队建了桔场,由于父亲看山时的口碑,又到了爬不动山的年纪,大队又派父亲到后门山桔场看桔。桔场就在我家的西头,走过几十米左右的一条羊肠小道,就是桔场的进口,但父亲从不让自己的孩子进去一步,生怕瓜田李下,别人闲话;更不允许我们有想吃个桔子的念头,哪怕是烂了掉在地上的桔子都不会捡来让我们解馋。那时的桔子感觉特别特别香,但父亲说,吃了桔子,走到那里都带着桔香味,人家闻到了,你能说得清这是好桔还是烂桔吗?渐渐地,我们明白要想从父亲的眼皮底下尝到桔子的味道,简直比吃天上的蟠桃还难,从此也死了这个心。

从我懂事起,就跟父亲一起睡。在小屋弄堂的一个角落,一张小木床,竹条垫底,竹条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草席,我就睡在父亲的脚下,每晚抱着父亲的双脚睡觉。睡前,兄弟姐妹们会围在床边,一起听父亲讲故事。穆桂英挂帅,林教头雪山神庙,杨子荣打虎上山都是我们孩子爱听的。父亲讲故事,从不讲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多半都是有点教育意义的,比如讲高玉宝读书的故事,就要求我们学习小高玉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讲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故事,就要求我们讲情讲义为朋友两肋插刀;讲岳飞抗金的故事,就要求我们精忠报国,如此等等。在我跟父亲一床睡的日子里,我就像父亲的小跟屁虫,连上厕所也要跟着,每夜我都要缠着父亲,让他给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父亲也不厌其烦,一个接着一个讲,那怕是讲重复的故事,我也喜欢听。现在回想起来,儿时听的故事不仅影响了我对语文课的偏爱,更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三观”的形成,受益匪浅。

在光荣妈妈的年代,我们兄弟姐妹众多,都是大带小,放养长大的,但父亲仍在繁忙的劳作之余,不忘对子女的管教,记忆特别深刻的是给孩子做规矩。所谓规矩或者家规,父亲是十分严格、毫不含糊的。从你会站立走路、会自己吃饭起,父亲就开始教育孩子要“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他这样说,也手把手地教,直至符合他的要求为止。比如说坐相,必须挺胸坐正,目视前方,神情自然放松,不能东倒西歪,前仰后翻,父亲认为“坐有坐相”是做人的礼貌,也是待人的礼制,断不可马虎。又比如说吃相,筷子怎么拿有统一标准;有客人在,小孩子不能上桌;吃饭时,大人没有动筷,小孩不能先动;夹菜必须一次性夹住,不能挑挑拣拣,夹起放下放下夹起;吃菜只能吃面前的菜,不能把筷子伸到对面去,更不能站起来;吃饭时,不能露出牙齿,不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如此种种都是“吃有吃相”的规矩,假如一旦没有遵守,父亲就会当场指正,直到孩子改正为止。

父亲的规矩远不止“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一个要求,还有很多。父亲教导孩子要做到与世无争、吃亏是福,就是另一个规矩。村里孩子一起玩,难免有打-*架斗殴,有些家长对自己孩子吃亏了,就会赶上门来兴师问罪。但父亲即便是自己的孩子被人打得血肉模糊,还是先说自己孩子不对,恳求对方家长不要怪孩子。在生产队,派生活、打工分、分粮食,社员之间经常会吵吵闹闹,以至形成家族之间派性斗争。一般强横的家族都要欺负弱者,多占便宜。我们下道地兄弟不算少,完全有条件强横,但父亲宁可吃亏也不让孩子们去占别人的便宜,总是劝孩子退一步海阔天空,大有清代桐城人氏张英“让他三尺有何妨”的气度。所以,我们在生产队年代,家里吃亏的事时常一次次发生,但我们一家老小都听父亲的话,学会忍让、不争。有时候,实在欺人太甚了,大阿哥、小阿哥年轻气盛,咽不下一口气,想据理力争,父亲总是先上前一步劝阻住,息事宁人。时间长了,相处久了,全村人逐渐认识到下道地的孩子还是厚道善良的。待到了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积下来的恩仇随之烟消云散,这时不管过去是不是对头,村里人总喜欢拿下道地的孩子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人家下道地的几个孩子多文气,多懂事呀,读书多用功呀,你怎么不学点着呢?

万家乡村民居(何国进摄影)

节俭是父亲的又一条规矩。父亲教育我们要珍惜自己所拥有的衣食条件,不能大手大脚。父亲常说一句古语就是成由勤俭破由奢。告诫我们如果浪吃浪用,金山银山也要吃空用空。外婆健在时,家里因有外婆不菲的退休金贴补,不算太穷,但我和弟妹从小就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补丁打补丁的百衲衣;再说吃饭,父亲是不允许饭碗里有一粒剩饭的,如果是粥还得舔干净碗边的糊糊,父亲会很认真地检查监督,一旦发现剩饭剩菜,就要你坐回餐桌,重新拿起碗筷,直到你吃干净为止。那时家里吃饭桌是八仙桌,我和父亲坐一方,紧挨父亲,特别容易被父亲发现,所以挨整的次数特别多。正因为经常挨整,使我从小就养成了自觉“光盘”的好习惯。

为人父,为人师。父亲要求我们做到的,自己首先表率,从不乱用半分钱,分分用在刀口上。父亲一生没有特别爱好,唯一的嗜好是抽烟。为了省钱,从来都是抽一角三分一包的大红鹰,什么雄狮、新安江、上游、飞马、大前门等稍贵些的香烟,父亲是不舍得买的。父亲的烟瘾很大,年轻时一天两包也是常事,但成家立业后一包烟抽两天。后来外婆去世,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手头更紧了,父亲只好一支烟分好几次抽,点上抽两口掐灭,烟瘾上来了,再点上抽两口又掐灭,如此三四次才抽完一支烟,一包大红鹰至少要抽上三五天,这对烟瘾大的父亲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但即便这样,也仍有接不上的时候,无奈父亲就叫我和弟妹去拾烟蒂头,我们听话地四处寻找,拾来放到父亲的手上,然后父亲把一只只烟蒂撕掉烟纸,把烟丝装入老烟盅里,点上火,贪婪地吸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这一幕,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在我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涩涩的酸楚。

父亲没有上过学,但重视孩子读书,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他宁可自己不吃不喝,勒紧裤腰带也要供子女上学。他常对孩子们说,一个睁眼瞎,只能一辈子当农民;要走出山坳,不穿草鞋穿皮鞋,必须好好读书。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大多农村家长都是文盲,对孩子上学没有什么要求,有些认为识几个字就行了,有些干脆就不让孩子上学,直接放牛得了。但父亲不是这样,他发誓他的每个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要上学,只要孩子喜欢读书,能读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时候。可惜的是由于十年文革,我的三个哥哥升到初中后就再无学校可读,回家务农了。为了养家糊口,几个姐姐读了初小也辍学了。而我幸运,高中毕业时正逢高考恢复,头年次年虽然没有考上,但我立志一定要读大学,在当了三年民办教师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宁波师范学院,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父亲高兴极了,在我报到去的头天晚上,父亲把我的被盖捆得结结实实、四四方方,生活用品整得整整齐齐,小巧玲珑,然后又细致地削了一根扁担,试了试刚好适合挑担,才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父亲和全家人在送我出门的时候,把一把零钱塞到我口袋里,我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这是父母亲从自己的牙缝里省下、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血汗钱!这钱饱含着多少父爱,寄托着多少期待呀!此时此刻,我想起父亲一支烟点了掐、掐了点的样子,想起父亲颤巍巍地把一只只烟蒂往老烟盅上装的情景,竟情不能已,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我暗暗立誓一定要不辜负父亲期望,学好本领,为下道地争光。

万家下道地(何国进摄影)

在我眼里,父亲还是一位不是乡绅的乡绅。父亲生就一副挑高的身材,剃着短发平头,皮肤白净,走路不紧不慢,像个儒生。父亲待人和蔼可亲,轻声细语,从不高声嚷嚷,很有亲和力和亲近感。父亲从不与村人置气、骂人、争吵、结怨,什么事都礼让三分。年轻时父亲是因公受伤,按理生产队也可以给十分的工分予以照顾,但父亲此后一直是记八分,也没有任何怨言。父亲对家人更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从不在孩子面前议论别人,说人家坏话;从不用粗话脏话骂孩子,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孩子犯了错,做了不该做的坏事,父亲最重的一句话就是“皮术”,然后再给你耐心讲道理。“皮术”一词是家乡土语,以前不知何意,现在想想大概是玩皮、顽劣的意思,很文明的一个词。这样的“骂”在农村可属于另类,一般的家长骂孩子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的,如婊子生的、畜生、死鬼、死出去等,打孩子也都是往死里打,而父亲从不这样,让我们这些孩子从小都在祥和的家庭环境里接受教育,并使自己逐渐修炼成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觉的文明教养。

改开之后,父亲已到了晚年,子女们成家立业,正是苦尽甘来、颐养天年的时候,不想患上皮肤病,先从头皮始,继而颈部,最后全身,受尽痛苦和折磨,大量的激素药导致骨质疏松,八十岁冬末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不久又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不能说话。每次见到我们,似乎知道孩子们来看他,他会注视着你,嘴里是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两眼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这眼神、这声音、这泪眼,是父亲对孩子的留恋,对家的留恋,对生的留恋。可是天不假年,1998年8月22日(农历戊寅年七月初一)下午五时许,父亲溘然长逝。也许是父亲一贯不愿麻烦子女的识相,选择了我们没有一个子女在父亲身边的时候,默默地走了。

都说父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也是最重要的老师。父亲走了,但他留下的家风,给了我丰厚的精神财富,让我终生受用。现在我也已到了耳顺之年,我的孩子也长大成人,在他成长过程中,我像我的父亲一样,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了吗?我给了他什么?精神财富?物质财富?似乎都没什么,尤其是父亲的家风我并没有好好地传承给我的孩子,而代之以更多的是宠爱溺爱、娇生惯养,这令我非常地汗颜和惭愧。教子有失,传承无方,这是我的自我评价。

今天,在父亲节到来之际,我谨以此文纪念父亲,检讨自己,希冀下道地的风能重拾信心,薪火相传,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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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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