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袭人

陈瑞林

香气氤氲花解语，巧舌钗裙楚。和顺且温柔，九转回肠，帷幄芳心妒。

红巾暗赠将身许，妩媚娇嗔诉。深得主人怜，孰料相违，辞却凡尘路。

袭人，原名花珍珠。因家境贫寒，自幼以死契卖入贾府。先时侍奉贾母，因她和顺温柔，办事稳妥，恪尽职守，贾母便赐给了宝玉。宝玉以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古诗，将珍珠更名为袭人。

对袭人的看法历来颇有争议，而曹公对袭人品貌的塑造也颇具匠心。一方面她一个贫苦的垂髫女孩，就能在复杂多变的封建大家族里安身立命，凭借她机敏温顺，为人亲和，处事稳妥周全，忠实于主子，忠实于封建礼教。另一方面她心高志远，有梦想，有追求。为一己之私争荣夸耀，确有心机，有城府，绵里藏针。下面我们可从《红楼梦》中具体的章回里细细品味。

第六回，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袭人便借机以身相许，认定今后就是宝玉的准姨娘。从此对宝玉越发体贴照顾，处处精心，她深知在贾府宝玉是她的终身依靠。她更希望宝玉能听老爷的教训，认真读书并考取功名，日后能光耀。

第十九回，袭人回家探亲，借故说母亲和家兄要赎回她去，以试探宝玉，宝玉果然对她情真意切，执意不肯。袭人顺势“良宵花解语”要求宝玉答应她三件事，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袭人要求他：第一，今后不许乱说浑话；第二，要在人前人后做出个爱念书的样子来，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第三，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的胭脂，和那爱红的毛病了。以此可见袭人开始以自己维护的封建道德伦理来管束宝玉了。这一点也得到了宝钗的赞许。

第二十一回，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宝钗就是封建道德伦理的忠实卫士，虽是主仆关系，但可引为知音。袭人也很看重宝钗。在后面的章回中表现出，袭人希望宝钗与宝玉喜结金玉良缘。

袭人不喜欢黛玉，一则黛玉不主张逼宝玉读书为考取功名；二则嫌黛玉身体羸弱，性格刻薄，老太太又极疼爱他。一旦宝黛成婚，自己虽能做侍妾，也会失宠，不会有自己的地位了。

第三十二回，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宝玉的这番话让袭人警觉了，她意识到宝黛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兄妹之间的亲情。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危险的信号。

袭人的确是个有心机的人，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袭人觉得时机到了，就以一番贤德的话向王夫人进言，袭人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着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难为你这样细心，也罢了，我自有道理。”从此王夫人更觉得袭人贴己可靠，便收入了麾下，每月赏二两例银，让其做了首席大丫头，未来的准姨娘。给袭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宝玉房中以袭人为首的晴雯、麝月、秋纹共四个大丫鬟，麝月和秋纹是从小被袭人调教过的，而晴雯是从老太太屋里过来，所以大家都认为袭人最看重晴雯，和她最好。晴雯一度惹恼了宝玉，宝玉要撵晴雯出去，是袭人跪下求情，挽留住了。但是晴雯却不喜欢袭人为追逐名利，争荣夸耀而向主子献殷勤。

第三十七回，秋纹因替宝玉给王夫人送鲜花，王夫人一时高兴，赏了他几百钱银子，还有两件旧时衣服。秋纹高兴的向别的丫鬟炫耀说：“几百钱是小，难得这个脸面。”“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当场就笑话他说：“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晴雯接着又说：“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更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秋纹一个劲儿的问：“给这屋里谁的？”“那怕是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情，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的呢！”曹公通过这个小品场面，暴露了袭人当忍则忍，但绝不网开一面，绵里藏针。同时深埋了一根睚眦必报的伏线。

袭人的好是建立在封建礼教、世俗观念之下的，她认为晴雯长得太漂亮了，脾气率真，语言尖刻有点像林姑娘。又经常帮助宝玉逃课，直接影响宝玉的仕途。是个眼中钉、肉中刺，应尽早地拔掉。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命王熙凤带领王善保家的等人抄检大观园时，袭人以“为宝玉好”，为维持怡红院安宁为理由，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位置。

联想到晴雯、四儿、芳官这三个有个性的花季女儿的悲惨遭遇，的确令人齿寒！晴雯死；四儿被放逐，不知死活；芳官被逼无奈遁入空门。同命相怜之人皆因帷幄之中的暗算！也彻底暴露了袭人心里阴暗的一面。

王夫人曾说过：“打量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同共一个宝玉，就这么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王夫人所说的“心耳神意”是谁？为何芳官、四儿她们平时与宝玉说的玩话，都会传人王夫人耳中？

宝玉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袭人，问袭人：“别人的错，太太都挑出来了，怎么就是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的错？”这是宝玉从心底发出的愤恨！晴雯之死对宝玉在情感上伤害极深，他用最美丽的语言和最真挚情感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芙蓉女儿诔》，文中表现出了他强烈的爱憎态度，既赞颂了“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奴；同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魅伎俩陷害别人邪恶势力的痛恨。

在《芙蓉女儿诔》中有云：“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译文：“留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是蒙受垢辱而致死。”出自屏帏，明显就是在抨击袭人。当晴雯被逐出大观园，袭人也作了表面文章，曾派人前去慰问，而她自己并没去，她不敢去，一则心中有愧，更怕得罪靠山王夫人。至此宝玉对她也心生怨恨，从感情上也淡薄了。

曹公把袭人编入判词又副册之二，排在晴雯的后面。可见对晴雯还是高看的。对袭人的判词有云：“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枉自句，白白地用温柔和顺的姿态去博得主子们的欢心。空云句，兰桂最香，香气袭人也是枉然。此二句实则含有讽喻之意。

后二句是表明了袭人最后嫁给了优伶蒋玉菡。可在续书里却说是因宝玉出家后，袭人才嫁的。似有违背曹公原意？总之，我很欣赏曹公对袭人的描绘，袭人在全书中出场率很高，用的笔墨也多，小品场面也生动细腻。袭人在贾府各类人等的周旋中，展现了她的阴阳两面。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