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中的貂蝉故事被《三国志演义》完全吸收、演绎,故本书的各节几乎都是可以独立的,有明显的拼接痕迹,惟有貂蝉故事的三节能够次第深入,形成一个完整的章回,但也因此出现了许多逻辑与情节上与前后文间的严重抵牾。
李石泉绘貂蝉
比如在讲述貂蝉的故事之前,作者在同节明确说:“封弟董旻为左将军、鄠侯;兄子董璜为侍中,总领禁军。不问宗族长幼,皆封列侯;男女怀抱中,便以金紫爵位与之。”董卓被杀之后,同节,作者又说:“卓弟旻、兄子璜等皆悬四足于城市。”
然而纵观董卓弄权的故事里,完全看不出董旻、董璜等人究竟有何恶行,而且董卓如此器重吕布,使他成为儿子一般的亲信,若其有胞弟及侄子在此,不会完全没有反应。由此可见,《三国志演义》作者在整理元杂剧的过程中只顾及该单元内部逻辑的自洽,而不重视协调整体的逻辑关系。
但是杂剧中将王允挑拨吕布与董卓之计称为“连环计”,却并未得到《三国志演义》作者的采纳。作者将庞统在赤壁之战中献于曹操之铁索连环之法称为“连环计”,后世甚至有将王允之计称为“美人计”者。
明人所著《三十六计》中虽将连环计与美人计都并入“败战计”,但二者的差别还是明显的。所谓“美人计”者,“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将弱兵颓,其势自萎。利用御寇,顺相保也。”意在用美人懈怠主帅的意志。
“连环计”则是“将多兵众,不可以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在师中吉,承天宠也。”也就是挑拨其内在势力自相反目,因此貂蝉的故事不但是连环计,且貂蝉还是连环计中的惟一决策者,绝非如美人计中的美人,仅仅作为一个工具而已。
不过,《三国志演义》终究是民间艺人的说话作品,对于故事的阐述和发明自有其独到之处。如上节写董卓夺戟追赶吕布时刚巧被前来的李儒撞倒,本节开篇即说——
邮票《凤仪亭》
原来李儒到相府门,见从者言曰:“太师大怒,去寻吕布!”儒慌赶入时,见吕布奔走,曰:“太师杀我!”儒急奔入,正撞董卓倒于地上。儒急扶卓至书院中,再拜曰:“儒实为社稷之计,冲倒恩相。死罪!死罪!”卓曰:“叵耐逆贼玩弄吾之爱姬,誓必杀之!”
这段情节里有四个人物:李儒、从者、吕布、董卓。李儒是代替看官或听众的视角做旁观的,以李儒之眼先看见从者。从者直接和李儒挑明董卓和吕布之间因为貂蝉所发生的矛盾,可见这件事情在府中已经不避人议论,影响很坏。
李儒撞到董卓时说自己的莽撞“实为社稷之计”,尤其值得玩味,因为无论如何,撞倒一个人也不至于和江山社稷联系在一起。李儒的这句话说明董卓已经喜怒无常,如果不为他灌输大局观,很有可能因此治李儒之罪。
同时,把董卓和吕布的情感恩怨和江山社稷联系在一起,也说明董卓的私生活已经成为公众领域的议题——当一个领导人的私生活成为公众领域议题的时候,说明他的执政也已经有了问题。
吕布在体力上胜过董卓,但却选择奔走并说“太师杀我”,说明在内心中对董卓还保存着一定的恐惧,一如《水浒传》中西门庆面对武大捉奸时试图藏在床下,都是内心中尚有畏惧之心下的本能反应,所以西门庆需要潘金莲鼓动,吕布也需要王允点破。
金梅生绘《凤仪亭》
这时候,董卓尚有翻盘的机会,即将貂蝉赏赐于吕布,或用其他手段笼络吕布之心,即便不成,也可以把握住机会诛杀吕布,而董卓都未选择,直如毛宗岗父子所说:“董卓不畏吕布,不惟不畏之,又复恃之。业已恃之,又不固结之,而反怨怒之、仇恨之”,实在是蠢人无疑。
但毛宗岗父子不该自作聪明,将从者之言、吕布之奔都在李儒口中道出,并自得为“省笔”,盖以此一改便成了李儒为讨好董卓而故意说出,不必是事实。
董卓说“叵耐逆贼玩弄吾之爱姬”,用“玩弄”二字,用语粗俗,正说明与李儒之间不避嫌疑,见得二者之间的亲密,为后来李儒弃董卓而走伏笔,毛宗岗父子改为“戏吾爱姬”,文雅有余而亲昵不足,加之氏父子删掉了后面董卓“逐出李儒”的命令,这种冲突便在此节淡化下去了。
听到董卓责怪吕布戏貂蝉,李儒用了一大段话讲春秋时期“撧缨会”的故事,毛宗岗父子改成了“昔楚庄王'绝缨’之会,不究戏爱姬之蒋雄,后为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文字上轻省了许多,也不让春秋时期的故事枝蔓主题。
但《三国志演义》本是说话家的作品,说话的听众一般无此知识,故其整理底本时简要说出,是让说话的人对听众讲述时有所依据。毛宗岗父子整理时,却是当做小说来看的,明清时期的小说定价极昂贵,阅读的自然多半是文人,当然了解《左传》中这种故实,因而省去笔墨,别有风采。
韩敏绘《凤仪亭》
二者立场不同,故表述不同,没有孰是孰非之辨。但毛氏父子不该将原文中的“董卓方回嗔作喜曰:'汝可说与吕布,吾以貂蝉赐之。’”改为“卓沉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当思之。’”
董卓决定把貂蝉赏赐给吕布是瞬间便决定的事情,说明董卓虽然好色,但内心当中仍有为江山负美人的决断,不失一个政治家的奸狠,所以李儒又提及汉高祖赏赐陈平的事情,其实将董卓与刘邦相提并论,寓意他即将为开国君主,巩固他的决心。
但经毛氏父子一改,董卓变成了满脑男女欲望的色坯,李儒没有补此一句,说明他畏惧董卓的喜怒无常,这就难免落入了昏君不听贤臣之言的俗套。而后写貂蝉,《三国志演义》写——
卓入后堂,唤貂蝉而问之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将谓温侯是太师之子,回避之。这厮提戟赶来,到凤仪亭边,妾欲投荷花池,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董卓曰:“我欲将汝赐与吕布,何如?”蝉曰:“妾身已事大贵,今欲与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卓慌夺剑而拥抱曰:“吾戏汝!”貂蝉哭倒于卓怀,曰:“此必是李儒之计也!儒与布厚交,故设此计!”
梁鼎铭绘《吕布戏貂蝉》
董卓微恙之际,貂蝉与吕布共侍董卓,两人不可能不认识。
先说吕布是董卓之子,自己有心回避,是抛出吕布准备乱伦自己却拒绝的意思,是把道德责任完全推在对方身上。毛氏父子改由吕布说出:“我乃太师之子,何必相避?”把貂蝉物化,太师的女人,义子当然动得,这就落入了李儒的圈套。
“这厮提戟赶来,到凤仪亭边”,是吕布在跑,自己在躲,慌忙之际,失路来到凤仪亭边,言下之意是自己已然尽力,却无法反抗吕布,其实是责怪董卓一世英雄,却没有办法对自己进行保护——董卓先在家庭伦理上失了一招,又在社会声名上再失一招。
貂蝉层层递进,置对方于尴尬的地步。毛氏父子先写貂蝉能够听清吕布说话,二人相距必定极近,再写“提戟赶妾至凤仪亭”,便全失了这种意趣。貂蝉一句:“儒与布厚交,故设此计!”毛宗岗父子批评说“并间李儒”,说得很是,但他们不该补出“生噬其肉”四个字。前文已说明,李儒是董卓女婿,同时挑拨女婿和义子,风险极大,所以只要淡淡说出,体现慌乱之间的口不择言,才好打动董卓的奸雄之心。
毛氏父子改写下的貂蝉又是“掩面大哭”,又是补充“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其肉!”把自己推到了吕布和董卓的对立面去,莫说有志图于帝位的董卓,便是三流政客也将权衡此间利弊,以貂蝉的智慧,必不如此。所以在李儒再劝董卓时——
卓变色曰:“汝之妻肯与吕布么?”儒曰:“主公不可被妇人所惑。”卓曰:“甚妇人能惑我心?貂蝉之事,再勿多言,言则必斩。”李儒仰天叹曰:“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卓命左右:“逐出李儒,收拾车马,今日便还郿坞。”百官俱各拜送。
《增像全图三国演义》吕布、貂蝉、董卓绣像
“汝之妻肯与吕布么?”是一句戏言,正是民间文学的趣味,盖因李儒老婆便是董卓女儿,所以在京剧《吕布与貂蝉》实际表演的过程中,董卓的这一句话后往往会补出李儒一句“岳父”,致令观众发笑。
“甚妇人能惑我心?”不是没有疑心貂蝉,只是自负之言,不承认自己堕入了貂蝉的计中,所以“再勿多言,言则必斩”其实是有权力而颟顸者的自欺欺人罢了,“逐出李儒”自然也是为此的。
惟有这个前提,董卓有意疏远李儒,李儒无法得知朝政消息,董卓预备接受受禅时李儒不出场才顺理成章,根本不必平添出一句“百官俱出迎接,只有李儒抱病在家”了。在出发去郿坞的路上“貂蝉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卓车已去,布缓辔于土冈之上,望毡车而泣”,貂蝉是假哭,吕布却是真泣,至此,吕布的情绪完全被貂蝉拿捏住了。
这个哭泣的吕布完全是出自杂剧的武小生形象,与前文的三英战吕布及后文白门楼的种种形象不符,毛宗岗父子应该也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改为吕布“眼望车尘,叹惜痛恨”,这里的痛恨可以理解为无关感情,只是因爱而不得而生怨恨,倒也是符合三国时政治家们一贯不重男女私情的特点。正在吕布感慨之时——
刘凌沧绘《王允与貂蝉》
背后一人在马上云:“温侯何故遥望而发悲耶?”布视之,乃太原祁郡人,姓王,名允,字子师。
到这里才提及王允的名和字,证明在《三国志演义》写作时所依据的故事原本中,并未介绍过此人,由此可见这三节故事及从前的孟德献刀的故事都是增插进来的。
王允见吕布垂叹,将他延至家中,蛊惑他说:“太师淫吾之女,夺将军之妻,诚可为天下之笑端。非笑太师,笑允与将军耳!允老羸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怜将军半世之英雄耳!”毛宗岗父子改“半世英雄”为“盖世英雄”,大概是有意抬高吕布。
但“半世英雄”有回想过往的意思——回想吕布的半世,董卓并不是他唯一主人,当年丁原也是其主,并非不可杀,吕布作为英雄,应该自由而不是被束缚。所以王允后来又说:“以将军之才,过于韩信百辈;信尚为王,将军岂可久做温侯乎?”
吕布一直以名将自居,不自信能够成为一位统帅,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个主人,就当时的情形看,吕布绝没有称帝的自信,而董卓自立为帝的可能极高,只要辅佐好董卓,就能成为诸将之首。
一旦杀掉董卓,最好的结果也不过位居他人之下——换董卓一人为王允一党,对自己而言实在没有特别的好处,如若失败则还要考虑自己该往何处去的问题,这才是吕布最大的顾虑。所以王允拿出韩信来,说明武将亦可以自立,并不需要主人。
刘泽棉款石湾龙窑《韩信点兵》
而韩信的结果则是在刘邦称帝后因功高震主被吕后诛杀,何况吕布与董卓早因貂蝉而怀有芥蒂,所以董卓称帝后势必除之,所以不如提前行动,这才是层层深入的办法。毛宗岗父子改为“以将军之才,诚非董太师所可限制”,这个意思可就差得多了。
在王允的挑唆下,吕布拔出带刀,刺臂出血为誓。王允跪谢说:“汉天下四百余年,皆出将军之赐也!天子已有密诏,将军宜怀之,切勿泄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但直接告诉吕布天子有密诏,无疑是告诉吕布自己早有安排,吕布只不过是整个计策中的一粒棋子而已。
这就未免让吕布事后生疑,毛宗岗父子改为“临期有计,自当相报”,意思等同于“到时候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完全的法子来帮你”,说明王允一心是为了吕布着想,步步为营地走了下去——俗语说“编筐编篓,贵在收口”,在毛宗岗父子的笔下,王允的这个收束是很谨慎而高妙的。
然而接下来所展现的冲突便完全是戏剧的,无论是《三国志演义》的作者还是毛氏父子都无法拯救逻辑的荒诞于万一——
《董卓》
次日,李肃引十数骑前到郿坞。人报天子有诏。卓曰:“教唤入来。”李肃入,再拜讫。卓曰:“天子有甚诏制?”肃曰:“天子病体新痊,欲会文武于未央殿,待将天位让与太师,故有此诏。肃知此诏为急,飞马而来,拜贺主上。”卓曰:“王允如何?”肃曰:“王司徒已差修筑受禅台,士孙瑞已草诏,只等主上到来。”
如果董卓有意取刘协而代之,必在宫中设有眼线,绝不会不知刘协近日的身体状况怎样。加之刘协春秋正盛,因为一场大病就想到安排后事的可能性很低,即便是原有病症引发出了绝症,也会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或侄辈,不太可能发生禅让于董卓的事情。
此番话漏洞百出,董卓绝不会无智到这种地步。历史上的董卓则是死于参加刘协病愈之后群臣的问安会议,其中士孙瑞起草的诏书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因为刘协本年只有十一岁,完全没有独立的民事行为能力,更遑论对政治负责。
所以起草诏书者一则要避免后宫掣肘,二则要安排群臣策应,这个难度自然不小。王允联合士孙瑞,一方面看重他们家“世为学门”和士孙瑞“颇有才谋”、“少传家业,博达无所不通”的能力,另一方面,士孙家族也是豪门,不但富有财资——仅他的叔叔士孙奋的家资就高达1.7亿,成为京师首富——而且“仕历显位”。
只是后来王允“自专讨董卓之劳”,所以使士孙瑞失去了“讨董元勋”的地位。说话家为了集中刻画王允,自然没有刻画士孙瑞的必要,以至于最终只是敷陈了一个理由而完全不讲逻辑的地步。
京剧董卓脸谱
小说中的董卓在听到刘协准备禅位的消息时,兴奋到失去了理智——
卓临行,谓貂蝉曰:“吾昔日许汝为贵妃,今翻定矣。”貂蝉谢。卓入辞母。母年九十余。母曰:“吾儿何往?”卓曰:“儿今去长安顺受禅,母亲早晚为太后也。”母曰:“吾近日肉颤心惊,恐非吉兆。”李肃曰:“为万代国之祖母,岂不预有警报!”卓曰:“吾心腹人所见甚明。”
毛宗岗父子改换了顺序,先写董卓辞别母亲,而后写貂蝉,大概也是他们三纲的思想作祟——即使已经决意造反,暴虐如斯,也不应该将爱妾置于母亲前面。其实董卓先与貂蝉说其使,是因为二人日夜相伴,临行前随口一说,是向自己的爱妾炫耀成绩。所以貂蝉的“谢”是自然反应,是她近日为讨好董卓的一贯。
毛宗岗父子改为“貂蝉已明知就里,假作欢喜拜谢”,则要反应一会,这便未免会被董卓看破。
至于入报其母,才是郑重其事。当董卓母亲发出质疑时,李肃帮腔,一是为了扮演讨好,此种强辩之辞不必由即将成为至尊的董卓说出,所以董卓满意地称他为“心腹人”,并在后文中重复再三,完全忘了李肃“近日好生怨卓不与升用”;二是不给董卓反应的时间,让他沉浸在即将称帝的喜悦里。毛宗岗父子改为全由董卓说出,是没有顾及事件发生的应有逻辑。
连环画《董卓进京》
卓至城外,百官出迎。王允、黄琬、杨瓒、淳于琼、皇莆嵩皆伏道旁称臣,言:“天子来日大会未央殿,有推代之议。”卓令百官回:“来日平明下迎接。”吕布入贺曰:“大人来日当斋戒沐浴入城,以承万代不磨之基业。”卓曰:“吾登九五,汝当总督天下兵马。”布谢,就宿帐前。
郿坞距长安二百五十里,董卓甫出城外,王允、皇甫嵩等文武高官都拜倒,可见其声势,亦为董卓即将的称帝做足了前戏,毛宗岗父子为了挽救大臣们的形象,只说“百官俱出迎接”,意思可差得多了。
毛氏父子又说“卓进至相府,吕布入贺”,其实一天时间,未必能入京城相府,《三国志演义》让百官平明迎接、董卓沐浴进城反而是正确的,这时吕布所进的当是董卓的行辕。次日,董卓受禅——
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两旁转出百余人,持戈挺槊刺之。卓裹甲不入,伤臂堕车。卓大呼曰:“吕布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戟直透咽喉。
王允画像
“裹甲”,史籍里皆写作“衷甲”,就是内穿软甲,外着袍服的意思,说话家不解其义,因有此误。毛宗岗父子调侃说:“吕布孝丁原以刃,孝董卓以戟。或刀或戟,比以用力用劳,各尽子道。”
《三国志演义》于此补叙:“卓此时年五十四岁。汉献帝初平三年,岁在壬申,四月二十二日也。”完全是讲史小说的写法——过去的讲史小说都有此类,比如《列国志传》写周文王之死时“是夕,西伯遂崩,年九十七岁,后谥为周文王。时,商纣王二十年也”,毛宗岗父子删去此一句,大抵是不想落入讲史的俗套,至于做此改动是否合理,便是见仁见智之事了。以下的改动也很混乱,但总归是各有千秋,其中值得商榷之处是——
王允曰:“卓贼家属,尽在郿坞,谁去诛杀?”吕布曰:“某愿往。”允教皇甫嵩、李肃一同吕布前去分拣。布领兵五万人,飞奔郿坞来。
毛宗岗父子改为“王允又命吕布同皇甫嵩、李肃领兵五万,至郿坞抄籍董卓家产、人口”。其实吕布的前往不是王允所命,而是他心系貂蝉,自我争取。
年画《王司徒巧设连环计》
王允亲自布下连环计,当然知道貂蝉对于吕布的意义——无论是从情感的角度还是获取战利品的角度——不做明确的安排,让他主动争取,也是释放吕布的兽性,鼓舞对方的一个法子。显然,王允又不希望吕布伤人过多,所以让皇甫嵩、李肃同行,以做约束,这是他的政治手腕所在。同样被释放出兽性的还有京城里的百姓——
杀董卓之时,日月清净,微风不起,号令卓尸于通道。卓极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卓脐中以为灯光,明照达旦,膏流满地。百姓过者,手掷董卓之头,至于碎烂。将李儒绑在街市时,百姓过者争啖其肉。
李卓吾批评说,直到百姓吃李儒时“少帝、唐妃阴魂方散”,以彰显这是一种报应,然则刘辩和唐妃并没有特殊的贡献,李儒杀二人也没有对百姓造成具体的损害,其生啖其肉者不过是见到杀大官之后所作的看客式的大仇得报的开心而已。
为了满足百姓的兽欲,王允下令“卓弟旻、兄子璜等皆悬四足于城市”,让人想起了《水浒传》中孙二娘将一个头陀“卸下四足”,不言“手足”而言“四足”,是摆明侮辱尸体的意思。从这里开始,《三国志演义》便由讲人情的戏剧情节退回至讲史的小说情节——毕竟董旻、董璜在连环计的故事中是毫无戏份的——于是,
李傕、郭汜、张济、樊稠共逃居陕西,使人往长安上表告赦。王允曰:“卓之过恶,皆是四人以助之。可大赦天下,独不赦此一枝军马。”
连环画《李郭交兵》
这完全是一种书生式的正义,但真实的历史过程却十分复杂:为了避免吕布全盘接收董卓的势力,王允没有同意吕布屠杀董卓余党的请求。
同时,由于董卓已死,以袁绍为盟主的反董联军失去了目标,势必解散,且他们与王允并非同一利益集团,盟军的领袖袁绍和寄希望于独吞反董胜利果实的王允又都希望成为不二的权臣,所以势必引发政治内斗。
所以,王允不想给李傕、郭汜等人安上“反叛”的罪名再赦免他们,他对士孙瑞和吕布给出的理由是“此辈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名为恶逆而特赦之,适足使其自疑,非所以安之之道也。”
但是董卓的余党却见到“丁彦思、蔡伯喈但以董公亲厚,并尚从坐,今既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当复为鱼肉矣。”丁彦思是什么人,至迟在北宋的时候已经搞不清楚了,司马光《资治通鉴》在引用这一句的时候甚至删掉了他的名字,但想来王允对蔡邕的诛杀并不是个案,而且已经引起了董卓余党的恐慌。
象牙加彩吕布像
此时,刚好吕布奇袭了董卓的女婿牛辅,牛辅并不如《三国志演义》里所写的那样不堪,而是董卓培养的副手,分兵一路,驻扎在陕县,简直如同后来刘备麾下的关羽。吕布派出李肃为将,攻之不克,本是其中应有之义。
但此役是吕布初当独立领袖之后的第一仗,自己最为心腹的李肃居然失败溃逃,吕布自然大跌面子,于是怒斩李肃。士兵们看到新领袖只会用权力立威,为了面子连自己的心腹都可以杀,自然大为失望,所以后来战况胶着时纷纷加入了敌方的队伍。
王允本也有翻盘的机会,即在吕布最终击杀牛辅之后宣布赦免李傕、郭汜等人,但他寄希望于吕布和李傕、郭汜两败俱伤,于是以“一岁不可再赦”的名义拒绝了李傕、郭汜等人的请降。
其实,王允并没有计算清楚的是,作为指挥官(中郎将)的吕布最多只是董卓的亲信,并没有像李傕、郭汜一样坐镇一方的经验,更没有在短时间内收拢人心的能力。最终,李傕、郭汜一行攻入长安城,吕布邀请王允一起逃跑,王允说:“朝廷幼少,恃我而已,临难苟免,吾不忍也。”
其实是他自知在后董卓时代的这场政治安排中,自己已经得罪了太多的人,只要离开长安城和皇帝,下场便只有被清算。与其被朝廷内部的反对派清算而死,不如被乱军杀死,起码落得一个忠臣的名声。
《三国志演义》虽然对其间的政治思维有所淡化,但基本上算是按鉴演义。其说李肃死后,“三军畏吕布法度,皆有变心”,又说“吕布自负刚恃勇,鞭挞士卒,军心已离”,直言“布军多有投顺李、郭者,因此,吕布失势”,这些话都被毛宗岗父子删掉了。
绥德吕布庙吕布塑像
吕布与李傕交兵时,“一声喊起,都往李傕军中投拜”,说明反吕的声势浩大,阵前倒戈,已经影响军心,毛宗岗父子改为“军士畏吕布暴厉,多有降贼者”,并未表明这种投降的危害性。
但氏父子的改动自有其目的,他们将吕布抵挡不住李傕、郭汜和他能够抵挡十八路诸侯联系在了一起,说“昔日能挡十八路诸侯,而今日不能胜李、郭、张、樊四军,何也?岂既得貂蝉后,勇力已不如前日矣!”把男人没有帅才的问题也推到女人身上,倒是有几分古人所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意思。
其实就时间来算,从董卓之死至吕、李交兵,前后不过四十天,吕布又需要面对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根本没有时间同貂蝉亲昵,毛宗岗父子以己之心推测吕布,酸腐之外倒颇有几分猥琐的味道。
在战胜吕布之后,“李傕、郭汜纵兵大掠,放火**,淫人妻女,无所不为”,是去一董卓而添两个董卓,王允之罪深矣。毛宗岗父子不忍让王允背负这样的骂名,只好轻描淡写地说“李傕、郭汜纵兵大掠”。
连环画《王司徒巧施连环计》
终于,王允公开面对了李傕、郭汜的质问——
李傕拔剑近前叱之曰:“董太师有何罪恶,你设谋而杀之?”允曰:“董贼之恶,弥天亘地,不可胜言。受诛之日,长安士民皆相庆贺,岂得无罪耶?”郭汜大怒曰:“董太师有罪,我等有何过恶,不蒙赦也?”二贼手起,将王允杀于楼下。
在毛宗岗父子的版本中,王允临死之前大骂李、郭二人:“逆贼何必多言!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算是毛宗岗父子最后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