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3年,明崇祯十五年,天空里笼罩着一股衰败的气息。这一年,老秀才陈洪绶已经46岁了。历经多次乡试失第,科考无望之后,陈洪绶孤注一掷,通过卖田卖地,纳赀进入国子监。进国子监是为了“曲线”入仕,但做出这个抉择为时已晚,后来的事实更让明他抽身功名太迟,所以他离开京城后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悔公”。陈洪绶孤身一人生活在京城,为了驱赶寂寞,他在集市上买了一条宠物狗。这种狗的品种是“狮奴狗”。狮奴狗是一条小狗,出生才满一个月,长得娇小可爱。平时,陈洪绶与狮奴狗相依为命,抱着它睡觉,抱着它起床,连喂它的狗食也放在案几上。可是,相处才半个月,狮奴狗竟被衙门里当差的一个老头偷走了。老差役将狮奴狗关在家里,严禁它出家门。无奈,陈洪绶再也见不到狮奴狗的影子。又过了半个月,一天,陈洪绶碰到一位江苏朋友,正当两人坐在老差役家门口大声谈笑时,奇迹发生了,那条失踪半个月的狮奴狗,突然从老差役家里跑出来,它一边狂跑,一边狂叫。狮奴狗通灵性,它在屋里听到了陈洪绶的口音,就奋不顾身地冲出屋外。老差役偷狗之事无法掩藏,陈洪绶的狮奴狗失而复得。狮奴狗抱回家后,再也不敢出门。此后,陈洪绶在京城患病半年之久,狮奴狗便充当了孝子的角色。陈洪绶病卧在床,狮奴狗就躺在床下;陈洪绶从床上起来,狮奴狗就躺在陈洪绶脚边。狮奴狗忠心耿耿地保护着主人。那些前来探病的朋友,无不为狮奴狗的忠诚而感动。陈洪绶绘画的名声在京城越来越响亮,人们将他与崔子忠并称,有了“南陈北崔”的评价。但陈洪绶视绘画为末技,他隐隐感觉到,皇帝虽然封他为“中书舍人”,但这仅仅是看重他的绘画才能,并不是看重他的报国之志。偏偏这一年,陈洪绶的老师刘宗周因直言进谏,触怒龙颜,结果遭到革职。清明节前后,陈洪绶接到家信,长子义桢误入少年场,将家中仅存的产业和居业荡尽一空。陈洪绶当机立断,他卷起铺盖,带上狮奴狗,慨然归乡。陈洪绶是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的。狮奴狗随主人上船后,每天都安静地守卫在船仓里,一刻不离陪伴在主人身边。游客们上岸购买食物,狮奴狗毫不心动。夜深人静时,狮奴狗竖起耳朵,保持高度警惕,该吠叫时大声吠叫,不该吠叫时坚决闭口。船上的游客见到如此乖巧听话的狗,无不为之感动。1644年,狮奴狗两岁。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陈洪绶移家绍兴,借住在绍兴青藤书屋。狗不嫌家贫,狮奴狗也随主人来到了绍兴。1645年6月,陈洪绶得知郑履公家养着多条雄狗,便抱着狮奴狗去配种。但是这一次,狮奴狗没有明白主人的意思,它选择了逃跑失踪。见不到狮奴狗,陈洪绶魂不守舍。此后,陈洪绶白天盼,夜里盼,连做梦也盼,天天盼着狮奴狗能回来,但狮奴狗始终不见踪影。因为狮奴狗是在郑履公家丢失的,郑履公觉得自己有失狗之责,便悬重赏寻狗,结果悬赏了整整两月,也没有得到狮奴狗的半点消息。丢了宠物狗的陈洪绶,活生生如丢了自己的魂。两个月来,陈洪绶为失狗而废寝忘食。最后,他只好将之归结为因缘,狮奴狗的失踪,是因为他与狗的缘份已尽,这是上天的安排。陈洪绶的老同学们听说陈洪绶为失狗而不思饮食,又问得这条狗丢失前如何受陈洪绶宠爱,又熟知陈洪绶曾遭亲戚朋友的攻击中伤,无不感慨唏嘘。以上是陈洪绶《失狗记》记录的真实事件,我将它用白话文作如上意译。陈洪绶在写《失狗记》时,是精心谋篇的。他接连用了三个“有感于人”。第一处是“问病者见之,皆有感于人”,第二处是“同舟者见之,亦有感于人”,第三处是“同学者则见悔公之为狗而忘食事也,因问得狗之见爱于主人者之情事,又熟闻悔公之宗党亲朋相吠者之丑状,益有感于人”。何为“有感于人”?最直白的解释就是——人不如狗!特别是“熟闻悔公之宗党亲朋相吠者之丑状”,这句话尤其值得细细玩味。五年前我读《失狗记》时粗枝大叶,结果让这句关键的话从眼皮底下溜了过去。现在重读,终于发现了端倪。不妨来解释这个关键句:所谓“宗党”,即宗族乡党;所谓“乡党”,指乡里、家乡,或乡族朋友;所谓“亲朋”,即亲戚朋友;“相吠”,像动物一样鸣叫,比喻恶言攻击;“丑状”,即丑恶的行为。全句可翻译为:枫桥乡族亲朋对陈洪绶恶语攻击的丑恶行径,陈洪绶的同学早就听闻了。“有感于人”前面的状语,先是“皆”,再是“亦”,最后是“益”,层层递进。按照前两句的行文,这里只要写“同学者见之”即可,可陈洪绶在“益”字前面加了那么长的一句话,显然是为了突出和强调。他在强调什么?他是有感而发,他在私泄愤怒,他其实是在借机痛骂,骂世道人心,骂“宗党亲朋相吠者”实在是连狗都不如。陈洪绶的《失狗记》虽无具体写作时间,推知当作于乙酉年(1645)八月,即失狗两月之后,这是他移居青藤书屋的第二年。这个时候陈洪绶对“宗族亲朋相吠之丑状”仍耿耿于怀,说明他移家绍兴除了长子义桢将“产业和居业荡尽”这个内部因素外,还可能与“宗族亲朋相吠”的外部环境因素密切相关。从这个角度理解,《失狗记》其实还透露了陈洪绶“失家”的深层次原因。狮奴狗最终因缘已尽失踪了,他陈洪绶也无法抵挡“宗党亲朋相吠之丑状”,只好无奈地选择逃离枫桥。(关于“宗党亲朋相吠”,笔者另行撰文论述。)狮奴狗丢失了,一同丢失的,还有陈洪绶从政报国的理想。《失狗记》结尾的一段文字,道出了陈洪绶离开国子监的真实心态:于戏!使此狗而席帝王之宠,即爵拜仪同,食料悬干,后日犹有杀以享将士之祸,安得属我布衣而令儒者感叹无已乎?陈洪绶说,假如这条狮奴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即使待它像人一样,给它封官加爵,让它生活无忧,但是它以后仍有被宰杀、被烹煮、最后犒劳将士的后患。如此下场,怎能不令天下百姓和读书人生出无尽的悲叹?狮奴狗选择逃跑是正确的,陈洪绶选择放弃仕途也是正确的。1643年12月21日,回到枫桥的陈洪绶给朋友陈良卿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放弃功名后的真实想法:“仆老年归,真大乐,半生小官弃去,如脱疠痔。”这个小官,就是从七品的中书舍人。想当年,陈洪绶何尝不像狮奴狗一样对明王朝忠心耿耿,但是如果他执迷不悟,不及时抽身,等待他的结果未必能逃脱“杀以享将士之祸”,刘宗周的遭遇即是明证。1644年,陈洪绶报国之心已死。九月,朋友劝陈洪绶去南京参加科考,陈洪绶赋诗一首断然拒绝。就在这一年,大明朝土崩瓦解,闻听国变,陈洪绶在绍兴街头哭泣狂呼,真正成了“丧家之犬”,他的人生篇章由此变色,拉开了“杀戮作诗料,忧愁为诗肠,哭泣当诗韵,和墨写诗草”的灰暗痛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