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古都北京,红砖碧瓦,琉璃掩映,在历史的链带上早已被铸满了辉煌。
京畿腹地,英才云集,豪杰冠畴,在璀璨的皇都里可谓是各显雄风本色。
东花市斜街52号,一个极不显眼的所在,一个极其普通的院落。斑驳的朱漆红门右侧,却镶嵌着一块褪了色的大理石牌子:袁崇焕祠和墓。标志着此处并非市井民宅。
这座门牌号的里面,在零零散散破破烂烂的院中有一陈旧简陋的小屋,尽管房矮屋低,却住着一位堪与众多天子脚下的芸芸人杰相媲美的传奇女性。
她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佘幼芝。一个宁死不悔的守墓女;一个甘愿寂寞的守墓女;一个为先祖为精神为忠诚为文物而献身的守墓女!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在明清两朝更迭动荡的时期,曾经孕育出了众多杰出的历史人物。在明天启崇祯年间,驰骋于蓟辽疆场的袁崇焕,便以他的雄才大略而卓然出世,成为有明一代最杰出的人物。
袁崇焕的英名已传遍神州,而他的墓地何以与一个普通女子丝丝相连?
寻根溯源,拨开迷雾,佘女世家的守墓有着一段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缘由。
几百年前的1622年,袁崇焕作为戍边大将,屡败清军,成为明廷的北方长城。1629年,清兵数十万破长城入大安,直逼京城。袁崇焕遂督师入山海关,驰援京师,屯兵广渠门外韦公寺,列阵待敌。清皇太极率大军分六路攻城,袁崇焕仅率五千骑敌十万大军,亲临战阵,往复拼杀。这场背城血战极为悲壮惨烈,此役中杀敌逾千,伤其六王子及各酋都令,驱敌数十里,直至运河。可是,这样一位民族英雄却被皇太极制造反间计,朝中阉党余孽诬其通敌,糊涂皇帝崇祯遂将其投入牢狱,后于北京西四甘石桥牌楼下磔刑处死。
袁崇焕帐下有一仆从,姓佘,广东顺德人,出生入死鞍前马后地侍卫着袁大将军。当袁崇焕被斩暴尸之后,无人敢领。这位佘义士深痛将军之冤,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盗回尸骨,埋于自家屋后园中,百余年间,秘不外传。
以后,佘义士故去,临终前嘱咐家人:要佘家子孙世代不作明朝的官,也不回南方故里,留在北京永世万代为督师守墓。
从此开始,佘家便踏上了漫长的守墓之路。
起初,佘家人不敢为督师修墓。当义士死后葬于督师侧旁以后,因佘义士是广东人,而客死北京的广东人又多葬于此,为掩人耳目,佘家人在此成立了广东义园。
直到乾隆皇帝下诏“赐谥荫嗣,彰阐忠魂”,佘家盗尸之事方为世人所知。每逢清明祭日,前来拜祭者络绎不绝。佘氏一族也始终遵循着祖训,绝意仕途,在此香绕之地做起了看坟人。
历史的延续中,佘家人经历了异族入侵、政体变革、抗战驱寇等等非常时期,他们始终雷打不动地在此守了好几百年。这个地方也由佘家村而佘家湾而佘家馆,直至变为今天的东花市斜街。
在佘幼芝的幼年记忆中,佘家大院很是气派。其以袁墓为中心,袁墓前有石阶七级,两旁矮墙随阶而上。白石红门,很是壮观,两扇对开栏杆式朱漆门,门旁雄踞着两蹲石狮子。门楣上挂着“明氏民族先烈袁崇焕墓”匾额,门内另一额为“袁督师墓堂”,门道两旁石壁各嵌有石刻一方:一为袁崇焕手迹“听雨”;一为康有为所撰《袁督师故宅记》。
那时候的袁墓包括祠堂、墓冢、家庙、佘氏住宅,灰砖围墙围着很大一片义园。白杨杂树,昼晚啼鸦,十分静寂。督师墓在祠堂后边,圃冢隆然,墓草青碧。四周荒冢窑布,墓园内深草沿径,枣树挺拔,是佘家的游玩之地。
1952年,北京市政府曾拟定了搬迁古墓的计划。消息传出,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叶恭绰、柳亚子、李济深、章士钊等上书国家,请求保护袁崇焕墓。毛泽东主席甚为重视,亲笔回函,指示北京市政府执行,不要搬迁。当年即拨款修葺了墓祠。那时候,墓区左右佳林成荫,气象端平。每逢祭日,常有人来凭吊,宋庆龄、周总理、傅作义等都来过。蔡廷锴、蒋光鼐等粤军将领生前几乎岁岁皆至。解放后,佘家生活曾一度非常窘迫,蔡廷锴组织的广东保管委员会还每个月固定发给佘家两百斤大米。
1955年,北京市政府把广东义园改作学校,伐树迁冢但袁墓和房屋未动。
佘幼芝从小就很为自己的祖先骄傲,幼小的心田里已注满了袁崇焕的事迹以及自己先人的可歌可泣的丰功。她知道,虽然佘家做的是看坟的营生,但她更清楚,她们家的守墓与普通的看坟有着极为鲜明的不同,佘家的守墓透着一股精神。
佘幼芝在佘家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伴着皇城钟声,在英雄的墓旁渐渐地长大了。
1966年,佘家的守墓遭到了“摧枯拉朽”般的冲击,也使佘幼芝从一个从属的守墓皇族的成员,慢慢地走上了独立守墓人的道路。
佘幼芝还记得,当时一群人旋风般地冲进佘家,不由分说便将袁墓碑拉倒,砸碎了匾额。佘家人只是心焦,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只是眼瞅着,心里流着血。
因传闻“袁崇焕的头是黄金制作的”。于是,对袁墓不依不饶的破坏骤然开始,墓被挖开一丈多深,未见“黄金头”。有无尸骨,无人敢问,更无人敢看。坟被夷为平地,石碑被推倒,石桌不知去向,高矮两旁墙被拆除,墓前的房子也与墓地隔断。寒烟衰草,一片萧瑟情景。
当时佘幼芝正坐月子,半个多月后她回到家中,眼前的景象使她顿时惊呆了,她禁不住大哭起来,她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得日月无光,她哭祖宗的遗事被人践踏,她哭袁督师的墓冢受到摧毁。她悲愤,但她也无奈,只能默默地向墓碑静穆。
佘幼芝无法理解,这样一位令人爱戴的民族英雄,怎么会受到如此待遇!佘幼芝无法接受,佘家人战战兢兢守了三百六十余年的袁墓,怎么会遭到这样彻底的破坏。
后来,袁墓祠堂及家庙被改作了民居,各色人物陆续迁入了这座杂院。佘幼芝一家被挤到原佘家大院西边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而那里原来只是她家的一个羊圈呢。
佘幼芝看到父亲将家中所藏的袁墓旧物一一上缴,心里涌起无限酸楚。她盼望,她期待,何日才能重见阳光,何时才能再树袁大将军墓碑,何时才能再续祖辈的忠诚呢!
1977年,此时的佘家总共有七口人,除去佘幼芝一家四口外,尚有堂兄一家。拥挤及环境的脏臭,使堂兄远搬他处。
堂兄作为佘家的最后一名男丁的搬走,意味着佘家守墓的最后完结,佘家再无人可继承祖业了。面对袁墓,佘幼芝想了许多许多,倔强的她决定以一个佘家女性的身份将守墓坚持下去。
她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把她梦寐以求的袁墓重新恢复起来。于是,她开始四处活动,找人上访。
她逢人就说:我如果不去找,真是对不起我先祖,对不起衰崇焕九泉之灵,想想他死去时是被一刀刀割杀的,那是多么痛苦啊……
从七十年代末,她开始跑全国政协、中宣部、市政府、市文物局、文化部、市政协、区文物局等所有她以为与此有点关系的单位。她浸着泪水讲述袁崇焕的事迹,讲述恢复墓地的价值。多少次,泣不成声,多少次,感动了众多有识之士。
她天天写材料,寄往有关部门,很多材料往往都是只见去声,不见回音。她不灰心,不气馁,继续上访,继续写材料。本已贮满苦楚泪水的佘幼芝,这时偏偏又患上了膑骨关节炎。她咬紧牙关,拖着病腿,继续奔走于大大小小的机关。
为了激励自己完成祖先的遗愿,她在自己上访记录的本子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首感情真挚的格律诗:……盼党重接墓中人。元素舍死保北京,英雄事迹传美名。独守灵园思哀情,代代相传元素情。苦守灵园三百载,谁知我氏心中情?
一次,一位官员问佘幼芝:你这样奔波,为了一个墓地,尤其是一个女同志,你图的是什么呢?
佘幼芝哽噎了:我这样到处奔走,就是要继承祖业,继承先祖的遗言遗志,让先烈的光辉事迹和舍生忘死的爱国爱民精神发扬光大。如果要是在我这代还修复不了袁墓,从良心上来说,那就真是上对不起我先祖,下对不起子孙后代了!
整整八十年代,佘幼芝在艰难中跋涉,在委屈中前行。历史浸透了这位普通女性的悲欢故事,她没有抱怨,她不忌冷嘲热讽,只在心中坚守着一个信念:修复袁墓,表我忠诚!
从七十年代的后叶,直至九十年代初,佘幼芝由一个年轻的少妇变成了两鬓苍白、皱纹密布的老妇;她的上访信已由开始的稚拙发展到流畅,上访记录已厚达砖头一般。
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铁杵磨成了细针。1991年11月21日,北京市政府秘书长主持召开了文物局、崇文区政府等有关方面的现场办公会,提出了“尊重历史、照顾现实、互相协作”的工作方针,议定先期恢复墓地。
接着,北京有关方面的许多不知名的普通人给予了她热情的帮助。远在美国、加拿大的华人感其精诚,亦纷纷来信寄款,以表敬意。住在澳洲的一位佘姓华人还寄来了美元,表示对她的支持。
1992年初,北京市文物局正式拨款五万元,当年清明节前即将袁墓修缮一新,沉寂多年的袁崇焕墓又有了生机,松柏青青,冢园肃肃。
作为最后一个坚守者的佘幼芝,在揭墓祭扫、凭吊英灵的典礼上,面对着亲朋友人,面对着花篮祭带,面对着佘祖十七代的相守,面对着自己为之奔波多年的袁墓,不禁高擎一炷燃香,跪地长拜!
她感谢党,感谢北京市政府,感谢天下所有的好人。借着缕缕的清风,她向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不是千言,胜似千言,几十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她庆幸自己完成了祖业,没有对不起祖宗,可以昼望白云夜仰星汉了。
从1993年开始,佘幼芝的小屋不再沉寂了,她出名了。
先是一些扫墓者登门拜访,继而很多领导人及一些社会知名人士又敲开了她的吱呀作响的小门,再以后是新闻单位的报道录像。
1994年,中央电视台“半边天”节目的专题,又使其名扬天下。一个守墓人,得到了社会的认同;一个守墓女,博得了妇联的肯定。
当记者坐在她的面前,问起了很少有媒体报道过的她的家庭以及今后的打算。
佘幼芝的丈夫叫焦立江,原在北京一所小学工作。因为要常常在家备课,可她家实在是太小了,在不足十平米的空间中,除了老两口和一儿一女,这间屋子连挤张桌子都得搬到床上去。小屋仅有一扇窗户,而这唯一的“洞天”又正对着一所学校的食堂鼓风机,鼓风机日夜喧嚣,使这间本来就掉渣的屋子更受其害。焦立江受不了了,迫切地想搬走。他劝佘幼芝,而她就是不肯搬,坚如磐石。
她说:我不能走,我家世代住在这儿,总不能走得一个佘家人都没有吧?你如果支持我,就不要再劝我搬家!
反反复复地劝说与反驳,没完没了的争吵与打-*架,使得佘幼芝决计走离婚这条路了。
回想起这些,佘幼芝语声打颤,禁不住发出淡淡的哭腔。
最后,焦立江无可奈何地屈服了,妻子身上的那种“病态”他无法理解,但他能明白那是一种真实的情感,是挥之不去、撵之不走的。他只好宽容地接纳了妻子的忠诚。
一个女人为了守墓付出了几乎一生的心血,这是非常人所能做到的;焦立江由最初的不理解,直至几十年的怨艾,到后来的容忍,亦足够苦苦涩涩的了。家庭的凄惨,居室的简陋,只因守墓,只因女主人的执著,而这些,作为佘幼芝的丈夫,尽管他怨,尽管他叹,最终还是默默“接受”,实在也是够伟大的了。
佘幼芝的一儿一女,从其懂事之日起,就非常佩服母亲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明确表示愿意继续守下去,并要把一种精神,一种传统接下去,教育后人!
2003年佘幼芝之子焦平南下为袁崇焕守衣冠冢,途中车祸身亡,佘幼芝老年丧子,仍坚持将他儿子焦平的骨灰送到袁崇焕纪念园,又有一位佘家的后人安葬在袁将军的墓旁,永远地陪伴着将军。
后来,这里已经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并将袁崇焕墓和祠对外开放,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祠堂中专为余家第17代守墓人余幼芝设立了办公室。余幼芝可以继续为袁大将军守墓。并对游人讲述英雄的感人事迹。
2020年8月12日13时50分,“神州第一守墓女”佘幼芝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1岁,从1630年至2020年,佘氏家族为袁崇焕守墓17代人、390年!而佘幼芝的女儿焦颖接过了母亲的班,将继续守下去。
佘幼芝,为了忠诚,为了精神,为了亘古不已的奉献,袁氏家族不会忘了你,国人不会忘了你,神州不会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