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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官烧纸
李振国
岂无缘故泣虚凰,偏感人间子意长。
竹帛空传抱柱信,烟花到处薄情郎。
啾叽乳燕歌稍歇,旋舞飞灰思未央。
几见自家羞假凤,但教眷侣愧鸳鸯。
江淹《别赋》中云:“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又云:“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红楼梦》中藕官烧纸一节,看似悖乎常理,然细究之,不外乎人情,此人情,乃人间至情,非至性者不能达。故为大观园内一众愚婆子嗤之,而反为绛洞花主怜之。
且说那日朝中老太妃薨逝,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故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多蠲免遣发。
当此际,大观园内,因昔日元妃省亲,于苏州采买的十二个戏子,正无从安排。故王夫人与尤氏议定,有愿意回去的,给与几两盘缠,由其父母领回,不愿意回去的,便留下。于是遂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
或言父母俱亡,或言无人可投,或言恋恩不舍,愿去者止四五人。贾母留下了文官,芳官与了宝玉,蕊官送了宝钗,藕官与了黛玉,葵官送了湘云,豆官与了宝琴,艾官送了探春,尤氏讨了茄官。于是,众优伶倦鸟出笼,各得其所。
这日,宝玉大愈,踱入杏子阴。见青杏如豆,小雀乱啼,正自感叹。忽听得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拿着火,守着些纸钱作悲。
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快不要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只不做声,这时一个婆子恶狠狠地走来,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气的不得了。”
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那婆子又数落了一阵,拉了藕官袖子,拽着要走。宝玉见了,忙以昨晚梦见杏花神托梦索要一挂白纸钱,今日使藕官代烧与神祇为由,为之开脱。婆子不便说什么,只得去了。
这时宝玉再去问她:“到底为谁烧纸?”藕官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回去背人悄问芳官便知道了。”说毕,佯长而去。
当日,芳官因洗头风波,被干娘欺辱,为绛云轩里的袭人,晴雯,麝月护下。宝玉便向芳官问及此事。芳官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她祭的是谁?祭的是死去的菂官。宝玉道:“她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
芳官笑道:“哪里又是什么朋友哩,她竟是疯傻的想头,说她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一般温柔体贴,也曾问她喜新弃旧的。她说:'不是忘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不免感叹一回。
清人涂瀛《红楼梦问答》中云:“或问:'藕官是谁影子?’曰:'是林黛玉销魂影子。’”藕官多情处,总不逊于黛玉。藕官多情,以戏情为真情。因是,由戏入真,由真入魔,由魔入恶,而患且不测。
藕官与菂官所生之情愫,乃古今天涯沦落人所共有之情愫,在彼此互为慰藉。藕官菂官因身为戏子,见惯戏外之伪,愈觉戏中之真,故沉浸不能自拔。宁愿相信虚无缥缈处真爱永存,亦不愿见现实中尔虞我诈。
由是,藕官一点痴性触发,菂官一死,似乎万念俱失,又将其一记重拳打回现实。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失去了仅存的一块心灵安放地,故每逢节令,必奠以楮纸,酹向黄壤,悲从中来,涕泪交零。
红尘氏曰:“藕官念旧,直以思祭碧落,泪奠黄泉。藕官烧纸,戏中事延诸戏外情,不可不谓之有情,然世人只以戏外事演诸戏中情,不可不谓之无情。藕官有情,不忘前情。若以寻常情种,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故藕官动情,大可圈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