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六回

读红品诗词-200

《凹晶馆即景联句》赏析

文/墨吟 筱蕊

图：凹晶馆-黛玉、湘云、妙玉

大观园建成之初，贾政带着一批清客和宝玉为各处景观题写匾额、匾联，因时间仓促，还留下若干景观未题，其中有两处建筑，一处在山之高处，叫凸碧，一处在山之低洼近水处，叫凹晶，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原来这两处匾额，乃黛玉所拟，贾政瞧过后十分喜欢，说早知这样，那日就该叫她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这是贾政唯一一次对外甥女的学识表示赞许。

且说又逢中秋佳节，当晚贾母带着一干人在凸碧山庄设宴赏月，却因宝钗姊妹在自家圆月，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时过四更，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了黛玉、湘云二人，对景感怀，相约来到凹晶溪馆卷棚底下，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赏月联句。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二人确定以五言排律联句，以数栏杆直棍限韵，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于是黛玉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三五中秋夕”，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联了二十二韵，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妙玉。妙玉笑道：“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哪里找你们呢！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天就亮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妙玉将黛玉和湘云的联句抄录下来，自己一口气联了十三韵，合为三十五韵。

《凹晶馆即景联句》全诗如下：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

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

清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

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

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

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

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

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

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

赏罚无宾主，吟诗序仲昆。

构思时倚槛，拟景或依门。

酒尽情犹在，更残月已谖。

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

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

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

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

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岐熟焉忘径，泉知不同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这首《即景联句》诗可分为三部分来赏析，第一至第十一韵为第一部分，第十二至第二十二韵为第二部分，这两部分由黛玉和湘云联吟；第二十三至第三十五韵为第三部分，由妙玉所续。

第一部分写人们在中秋夜赏月游玩的情景，气氛比较欢快。

首联“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中秋之夜人们尽情游乐，其热闹场面可与元宵节媲美。

“三五”即八月十五。“上元”即元宵节。

二联“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星星犹如撒向天空的珍珠，满天星光灿烂；遍地乐声悠扬，人们载歌载舞。

“箕斗”是星宿名，“箕”在南，“斗”在北，此处泛指星星。“管弦”原为乐器，此处代指乐声。

三联“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中秋良宵，有哪几处不在碰杯狂欢痛饮？有哪几家不在开窗赏月？

“飞盏”系形容传递酒杯之快速。“启轩”即打开窗户。

四联“清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清凉的秋风已有些尖利，但中秋良宵明媚的景色让人感觉暖意融融。

五联“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黄头发的老人争抢月饼，如顽童般戏耍，黑头发的美女分切西瓜祭月，彼此嬉笑嘲弄。

中秋吃月饼是各地皆有的传统，而切瓜祭月则是古代北方的中秋习俗。“黄发”典出《诗经·鲁颂·閟（bì）宫》：“黄发台背，寿胥与试。”意为老人头发由白转黄，脊背有鱼纹，是长寿的象征。陶渊明《桃花源记》有“黄发垂髫（tiáo）并怡然自乐”之语，意即老人童发鹤颜，童心未泯。“分瓜”典出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参差切之如莲花瓣状。”“绿媛”指鬓发乌黑的年轻女子。

六联“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中秋月夜桂花怒放，清新的香气四处飘散；萱草茂盛，金色的光亮不断闪烁。

古代称母亲为“萱亲”、“萱堂”，故“色健茂金萱”含有祝福母亲的意思。但黛玉和湘云均幼年丧母，黛玉的联句显然有欠考虑，故湘云说：“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着替她们颂圣去。”湘云不愿触及伤心处，故以“颂圣”二字遮掩之。

七联“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中秋夜蜡烛照亮宴席，酒盏和行令的竹签轮番交替，大观园乱哄哄热闹非凡。

“琼宴”指丰美的宴席。“觥（gōng）”是酒器，“筹”是竹签。“绮园”是华美的花园，此处代指大观园。

八联“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行酒令无论划拳、射覆、猜谜，都要服从令官的命令来配对；行射覆酒令若三次猜不中，则要听从令官罚酒。

“分曹”即配对。“射覆”，“射”为猜度，“覆”为隐藏。

九联“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宴席上有人行掷骰令，由一人掷骰，按骰子的红点依次数到谁，谁就摸彩行令；有人行传花令，由一人蒙目击鼓，鼓响开始传花，鼓停花在谁手中，谁就摸彩行令。场面喧哗，人声鼎沸。

十联“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院子里的屋宇在晴朗月光的映照下仿佛轻轻摇曳；皎洁的月色一泻千里，将天地连接在一起。

十一联“赏罚无宾主，吟诗序仲昆”，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行酒令赏罚不分宾客和主人，一律平等；吟诗则按兄弟排行为序，当指在赏月筵席上宝玉和贾环即席咏月之事。

第二部分所写情景哀婉凄凉，与第一部分的欢快气氛形成鲜明反差，正是黛玉和湘云身世命运的自我写照。

十二联“构思时倚槛，拟景或依门”，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联句时，有时倚着栏杆构思诗句，有时靠着门楣推敲如何比拟景色。

十三联“酒尽情犹在，更残月已谖”，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酒宴虽已散尽，但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五更即将过去，月亮已经躲藏起来了。

“谖（xuān）”原义为停止，引申为躲藏。

十四联“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欢声笑语渐渐沉寂，只剩下月色的痕迹。

“雪霜”指洁白的月色。

十五联“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夜深露湿，台阶上繁衍出成团的朝菌；烟雾笼罩，庭院里合欢树的叶片纷纷合拢。

“朝菌”是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典出《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晦是月末一天，朔是月初一天，朝菌的生存期只有一天；蟪蛄（huì gū）即知了，夏生秋死，生存期只有一季。“棔（hūn）”即合欢树，其羽状小叶晨开夜合。

十六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秋天湍急的流水从山石缝隙倾泻而下，聚生于山崖的草木在风中摇摆不停。

“石髓”原为钟乳石，此处借指石缝。“云根”指山崖，古人认为“云从山出，雾从地起”。

十七联“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夜空中星星闪烁，好比女神孤傲洁净的情怀；云彩掠过月面，宛如蟾蜍在吞云吐气。

“宝婺”即婺女星，亦称女宿星座、须女星座，相传乃婺源女神所化，专司人间布帛裁制及婚嫁之事。此处泛指星星，黛玉亦以“宝婺”自喻。“银蟾”即蟾蜍，相传嫦娥奔月后化为蟾蜍，后借指月亮。

十八联“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月中玉兔正在捣药，嫦娥奔向月中广寒宫。此联喻月光之明亮。

“灵兔”即玉兔，相传月中有玉兔捣药。“广寒宫”，相传唐代有人游月宫，见匾额上写着“广寒清虚之府”，遂称月宫为广寒宫。又相传后羿从西王母处要来长生不老药，被妻子嫦娥偷吃，嫦娥身轻如燕，即飞天至月宫。

十九联“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海上客穿过北斗星，邀请牛郎、织女会面；海上客又乘坐木筏到天河，等待织女到来。此联喻星光之灿烂。

“犯”是“穿过”的意思，“牛女”指牛郎星和织女星。“槎”是“木筏子”。“帝孙”指织女，典出《汉书·天文志》：“织女，天帝孙也。”

二十联“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月亮有时缺，有时满，形无定数；月亮在月末和月初虽然仍在天上，但黯然无光。此联以月亮圆缺变化喻世事变幻无常，故黛玉说：“又用比兴了。”

“虚盈”，月缺为虚，月满为盈。“轮”和“魄”皆指月亮。

二十一联“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上句为黛玉所吟，下句为湘云所联。此联意为：计时的铜壶水将漏干，滴水声很快就听不到了；窗台上油灯里的油也将耗尽，灯芯上的火苗已经显得昏暗。

二十二联“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上句为湘云所吟，下句为黛玉所联。此联意为：秋夜微寒，池塘里忽然飞过白鹤的身影；清冷的月光覆盖大地，将花魂埋葬。

“葬花魂”典出明·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言叶绍袁幼女叶小鸾颇有才，十七岁不幸夭亡。叶绍袁请求吴门泐（lè）庵大师召其女儿之魂受戒，大师向叶小鸾连发十问，其中第十问云：“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

此联乃黛玉和湘云联句之警语，隐喻二人未来结局。上句“寒塘渡鹤影”是湘云见白鹤在深夜戛然一声掠过池面而获得灵感所吟，黛玉赞道：“了不得，这鹤真是助她的了！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此句既显现湘云才思敏捷、自然洒脱的性格，更预示她的未来将如白鹤在暗夜中飞去，孤苦伶仃。下句“冷月葬花魂”连湘云也隐隐感觉到与黛玉未来的命运相关，她叹道：“诗故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楚奇谲之语。”

第三部分十三韵由妙玉一挥而就，她说：“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妙玉本意想翻转全诗凄楚的格调，然而实际上却更增添了诡谲凶险的氛围。

二十三联“香篆锁金鼎，脂冰腻玉盆”意为：夜已深，天将晓，刻有篆文的香在金鼎中已经燃尽；蜡烛也即将点完，蜡油凝结在玉盆底下。

“香篆”，古人在香上刻制篆体时辰，点燃后用以计时。“脂冰”指凝结的蜡油。

二十四联“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意为：箫声凄婉，令寡妇徒添悲伤，垂泪啼泣；被褥冰冷，只好请侍女先行温热。

上句“箫增嫠（lí）妇泣”典出宋·苏轼《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嫠妇”指寡妇。“倩”即“请求”。

二十五联“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意为：绣着凤凰的幔帐在这边空挂，画着鸳鸯的屏风在那边虚掩。

以上三韵描画出佛殿空寂凄凉的景象，反映了妙玉遁入空门后的幽怨。

二十六联“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意为：寒露浓重，苔藓满地，路面更加湿滑；严霜满竹，触手即冷，让人不敢抚摸。

二十七联“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意为：环绕曲折的池沼漫步，又登上寂静的高地。

“萦纡”，“萦”为环绕。“纡”为曲折。

二十八联“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意为：高地上奇石嶙峋，像鬼搏神击；古树奇形怪状，像虎蹲狼伏。

二十九联“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意为：驮着石碑的石龟透出一丝曙光，设在门外的网状屏障沾满了晨露。

“赑屃（bì xì）”即驮碑的石龟。“罘罳（fú sī）”即网状屏障。

三十联“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意为：鸟儿纷纷鸣叫，振动了千树万林；猿猴一声长啸，在空谷中久久回响。

以上五韵所写，乃妙玉在梦幻中所见怪诞景象，预示妙玉未来“终陷淖泥”的不幸结局。

三十一联“岐熟焉忘径，泉知不同源”意为：岔道虽崎岖，走熟了怎会忘记？泉水虽来自不同源头，记住了又何须询问？

三十二联“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意为：晨钟在栊翠庵敲响，稻香村传来雄鸡的报晓声。

以上二韵所写，乃妙玉从梦幻回到现实，方知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三十三联“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意为：既然有兴致联句，又何必继续悲伤？本无忧愁之意，又何必自寻烦恼？

三十四联“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意为：女儿的心情只能自我排解，高雅的情趣也无须对别人言说。

三十五联“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意为：作诗通宵达旦就休言疲倦，且让我们烹茶论诗，等待天明。

最后三韵，大概就是妙玉所谓“翻转”之意吧。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她一挥而就写了十三韵，和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在书中，这是妙玉的才情唯一得以崭露头角的一次。

多人联句，往往结构松散，良莠不齐。然黛玉、湘云、妙玉三个才女的联句则结构清晰，讲究艺术，没有一般联句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