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直《赤壁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面为全景式构图,以V字形水流将山川划为菱形,高低错落,远近分明。主峰在画面中间偏左,高峻雄伟;水流在主峰脚下弯道折角,消失在层层推远的右上视平线。水中有一叶扁舟,一人划船、三人泛游其上。水流的描绘以线条勾勒为主,辅以淡墨晕染,强调“水”的回环曲折和逐浪的连绵起伏。画面中的山石以小斧劈皴,长短参差,搭配用墨,浓淡相间。山上有树,苍翠挺拔,在山顶或山腰错落点染。高远之主峰、平远之绵延、深远之迷蒙赋予山水以音乐的节奏,顿挫有致…… 这是仅就画面而言,即画面本身的意义,一幅纯粹的山水画而已。此“画面意”出自画幅表面所描绘的物象。一般而言,画面意人人都可以看懂,这是它与字像的不同之处:前者基于人的自然属性,后者须要经过后天习得。当然,不同的修养也会有不同的眼光,面对同一幅画面,不同的观者可以解读出不同的意义。但是,观者解读画意无论有如何不同,盖限于视线所及、画框之内的笔墨,否则就意味着游离画本体的演绎。这就是“纯粹画品”的特点,与文学无关。 事实却不是这样,武元直的《赤壁图卷》并非与文学无关,而是对苏轼赤壁母题的图像再现。苏轼的赤壁母题作品主要有三,即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那么,武元直的《赤壁图卷》所再现的是那篇作品呢?首先应该排除的是《后赤壁赋》,因为这篇赋文以叙事见长,其中许多标志性意象,诸如“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以及孤鹤东来、梦一道士等重要细节,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上。其次,《前赤壁赋》有苏轼与客卿的大段对话,是很难用图像表现的;至于颂月、饮酒,以及洞箫与和歌这些重要细节,也不见于画面之上,所以,将其认定为此文的再现也很牵强。至于《念奴娇·赤壁怀古》,通篇以“赤壁怀古”为题而抒情言志,并无叙事者江中泛舟之语象,更难将其与这幅画品对接了。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将武元直的《赤壁图卷》定位在某一特定作品,而应将其理解为对苏轼赤壁母题的泛绘。事实上,在中国文学图像史上,类似的“泛绘”画品很多,诸如“潇湘图”“唐诗图”等;就图像再现文学的分类而言,我们习惯于将此类画品称之为“统觉引类”。[2] 这是我们解读武元直《赤壁图卷》第二个层面——文图对读层面。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我们已经将其定位为“泛绘”,所以也就没有必要、也很难进行细致的文图对读;否则,针对某一具体作品的文学图像,例如下文涉及到的《后赤壁赋图》,文图对读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应该是文学图像研究的基础部分。 解读武元直的《赤壁图卷》的第三个层面应当是同类图像的比较研究(简称“同类比较”)。 最早的苏轼赤壁图出自李公麟和王冼,已佚;存世作品中最早的是北宋末年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卷》。此卷与武元直作品最显著不同是对具体文学作品的图绘。乔氏采用了长卷分节的形式,从“自雪堂归临皋”开始,经由“携酒与鱼”、“摄衣上山”、“放乎中流”,最后以“梦一道士”结束,赋文先后描述了五个不同时段的不同场景。就静观图像而言,单幅作品当然很难完成此赋的完整再现。这也是乔氏选择长卷分节形制的用意所在,无疑可以相对完整地再现赋文全篇。乔氏出人意料地将“人影在地”如实绘出,说明尽可能忠实地再现源作是其非常明确、非常强烈的意愿。[3]乍看上去也确实如此:伴随着长卷自右至左展开,题写其上并与画面对应的赋文也一一呈现,“图说”场景与赋文叙事的先后大体保持一致,源作的时序结构在图卷中并未改变。这些都是赋图的“无编码外延讯息”,观者很容易由此联想到它所再现的诗篇。[4]就艺术风格而言,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卷》,被认为是中国画“干笔皴法”的源头,风格上也显露出文人画初期追求韵致的特点,因而平添了它的画史意义。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美国堪萨斯纳尔逊美术馆藏 同期同题绘画作品还有南宋马和之的《后赤壁赋图卷》。此画尽管是“图卷”,但其画面却是未分节的单幅长卷作品,形制与武元直的《赤壁图卷》同类。所以,该卷尽管对应叙事见长的《后赤壁赋》,但其“未分节”形制却使叙事性受到局限,大不如乔仲常的分节长卷。马和之取赤壁之一角,并没有对山之险峻着墨;山脚下有一枯木,主体部分是空濛的江面;江中小船即苏轼与客泛游之舟,他们在侧目遥望空中飞过的仙鹤。画面右侧是江之对岸(一水两岸),远处隐约可现起伏的山丘。就画风而言,马和之的这幅作品更倾向于文人画。重要的还在于,这幅画的另一个特点是它的拖尾——宋高宗书写的《后赤壁赋》全文——此乃书画合璧之作。赵构那自然流畅、洒脱婉丽的书韵,不仅为画心增色不少,而且会使观者联想到画作与宫廷的密切关系。马和之《后赤壁赋图卷》,故宫博物院藏 同期同题之作还有传为杨士贤的《赤壁赋图》,与武元直的《赤壁图》风格比较接近,都将赤壁描绘成雄伟陡峭的巨大山体,属于北宋“大山大水”传统的延续。在空间处理上,前景置以较小的山体,两山之间是波涛汹涌的江面,苏轼和友人乘坐小船在江面颠簸,水流曲线绕过主峰流向远方,与武元直作品的构图颇具相似性。(传)杨士贤《赤壁图》,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局部) 除上述三幅作品外,同期同题者还有(传)李嵩的《赤壁图》(美国堪萨斯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以及北京故宫博物院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两幅佚名作品。至于金代与南宋之后的相关作品,例如元代的赵孟頫、吴镇,明代的唐寅、仇英、文嘉、顾绣,清代的钱慧安以及现代的傅抱石等,都有“东坡赤壁”之图绘,可谓难以计数。 这就涉及到一个理论问题:“东坡赤壁”为什么会成为画史的经典母题?就源头而言,两宋易代与宋、金对峙的特定历史条件,为这一母题之滥觞提供了口实:金朝和南宋都把苏轼的不幸与遭遇,归罪为北宋必亡的理由,试图以此反证其政权的正义性与合法性。也就是说,东坡赤壁母题在画史上的起兴,背后有政权更替时期权力运作之动能。其次是苏轼的人格力量及其作品本身的诱惑力,这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原由,也是其能够成为永恒画题的理由。如果说前者是一时一事之权益,那么,后者则凝练成了一种精神原型。苏轼这一“士人原型”的确立,为后世赤壁主题的连绵不断提供了不竭的源泉。这是文学图像解读的第四个层面——人事背景。 至此,我们从武元直的《赤壁图卷》画面说到画史上的“赤壁母题”,已经就“文学图像”的“景深”论及到四个层面:画面表意→文图对读→同类比较→人事背景。如果不是“文学图像”,一般山水画的所谓“景深”,也是绘画品鉴或图像分析,也就止于“第一层面”而已;正是“文学图像”之文学对图像的赋意,才有了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且层层深入,一层比一层展现出更加宽广的视野,可谓洋洋大观、品味无限(本文只是举例说明,并没有展开论析)。这就是文学赋予图像的“景深”,实则是文学延宕出来的图像新意。它穿透了画面,弥漫在四周,浸润着画意……也是“文学图像”所特有的“文学象晕”;否则,一般艺术图像只能是“存在的薄皮”[5],它的意义只局限在视觉可及的画面。
稷下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