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豪放两相宜
——南宋东阳词人黄机
吴立梅
宋词,作为宋代文学的标志性体裁,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宋词作家众多,《全宋词》收录1330多家,词作近20000首。东阳词人黄机,也是重要作家之一,《唐宋词鉴赏辞典》录其《忆秦娥·秋萧索》和《霜天晓角·仪真江上夜泊》。夏承焘等词学大家撰稿、选本不同的《宋词鉴赏辞典》,均有黄机作品在列。
生平大略
黄机,字几叔,一作几仲,号竹斋。查阅东阳市内黄氏宗谱,遍觅不得。或许其祖上已外迁多年,未回东阳入谱。因此,无法确知黄机为东阳何处人,其生卒年也无从知晓。但所见有关黄机的选本书籍,均注明其为婺州东阳人,从无异议。
黄机的生平行状,只能从他遗存于《全宋词》的96首词即《竹斋诗余》索解。
96首词中,应酬之作32首,恰为三分之一。交游的对象多为官宦,有何令、王帅、史帅(史弥坚)、葛宰(疑为邑人葛洪)、邢宰、林守、赵佥、章史君(章升之)、岳总干(岳珂)、廖总干、潘郴州、赵运使、缪推官等,均以职衔或宦地称之;其余如遁斋(郭应祥)、徐孟坚(徐筠)、稼轩(辛弃疾)、徐斯远(徐文卿)、杜仲高(杜旃)、杜叔高(杜斿)、洪如晦、施少仪、赵必达等,大多也是官场中人,或交谊匪浅,或为后辈,或为转述,故直书其名号。
从黄机的交游中可大略推知其生卒。其交游者大多活动于淳熙至嘉熙年间(1174—1240),黄机也活动于这一时期,但难以确定其生卒。作用较大的是两大名人,一位是辛弃疾(1140—1207),另一位是岳珂(1183—1243)。岳珂1242年虚龄60岁时,黄机曾撰《木兰花慢》祝寿,根据岳珂两度任总干(淮东总领兼制置使)的时间(1204—1221)推断,黄机的生活年代大致与岳珂相当,应年少于辛弃疾,而略长於岳珂,约生于南宋淳熙(1174—1189)初年。如果一定要给黄机确定相对合理的生卒年份,参考南宋时一般士人的年寿,假定其活到65周岁,不妨拟为(1177?—1242?)。将其卒年定为先于岳珂,是因为倘若岳珂去世在先,按两人交谊,黄机必有词作哀悼。
黄机的活动地域,词作中出现如下地名:江淮(《水调歌头·为施少仪作》中有“江淮踏遍”句)、淮南、京口(今镇江)、西园(与金山皆镇江名胜)、金山、仪真(今仪征)、娥眉亭(在安徽当涂采石矶上)、黄州(今黄冈)、洞庭(湖)、青草(湖)、湖湘、湘湾、湘水、岳麓、衡阳、郴州、永兴等。如果依据这些地名给黄机描画宦迹游踪,大致为北游江淮,南至苏南,溯长江而上,南下湖湘,直抵湘南之郴州,行踪有点类似偏转90°的“Z”字。在其《木兰花慢·次岳总干韵》中自叹:“问功名何处?算只合,付悠悠。怕僮仆揶揄,长年为客,楚尾吴头。”楚尾吴头,指的是长江中下游一带,涵盖了上述地名。而在江淮吴楚间宦游,湖南占据其生命的一大块。其《满庭芳·次仁和韵,时欲之官永兴》云:“二十年间,旧游踪迹,梦飞岳麓湘湾。征衫再理,秋老菊花天。为客问君何好,爱水光、山色争妍。经行处,旗亭酤酒,曾记屋东偏。”“永兴”为湖南郴州下辖的县,在湖南东南部,在当时必须先到长沙,然後逆湘江而上,才能抵达,故有“梦飞岳麓湘湾”之语。据词题,黄机将到那里任职。而据黄机其他词作,岳麓湘湾曾涉足或任职。
从黄机词作的交游和行踪下个初步结论:黄机,生于南宋淳熙初年,卒于淳祐初年,曾作州郡小吏,浪迹吴楚,寄迹湖湘。
了解其创作风格和思想倾向,也当研读其词作。
婉约佳作
自唐代出现词这一体裁以来,婉约一派始终占据重要地位,是词的主流。婉约,即婉转含蓄。轻言浓语,说尽千般心事;清词丽句,写尽万种风情。晚唐、五代以来,即出现了带有局限性的“诗庄词媚”“词为艳科”之说。古人认为诗是庄正肃穆、质朴厚重的,而词是柔媚清丽、纤细轻佻的。诗之庄在于多表达政治主题,抒发的主要是社会性的群体所共有的情感,往往流露出忧患意识或言志倾向,具有正大气象。词之媚不仅由于它植根于宴乐,更重要的是内容上以言情为主,风花雪月是其重要主题,经常与女性有关,带有浓重的脂粉气,因而有“艳科”之名。
黄机《竹斋诗余》中的全部作品,就风格而论,婉约词至少占三分之二以上。
一类写羁旅行愁。黄机长年漂泊,奔波于江淮湘水间,未免产生愁绪。《沁园春·廖总干席上》云“客里光阴,愁中意绪,想美人兮山水长”,客居他乡的愁绪跃然纸上。《水龙吟》中“晴江衮衮东流,为谁流得新愁去。新愁都在,长亭望际,扁舟行处。”则流露欲归不能之旅愁。《长相思·娥眉亭》:“东梁山,西梁山。占断长江相对闲。古今双鬓斑。 天漫漫,水漫漫。人事如潮多往还。浅颦深恨间。” 东西梁山夹江对峙如门,故合称天门山,李白曾有“天门中断楚江开”句。蛾眉亭在采石矶半山腰上,黄机在此南望天门山,面对水天空阔,长江东流,回首前尘,空虚寂寥之心绪,浮生若寄之人生感慨油然而生。
一类写旷男怨女。过去交通不便,一旦离别,往往一年半载乃至多年不能相聚,词中于是出现了大量的闺怨作品,黄机也不例外。《忆秦娥》“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西风恶,数声新雁,数声残角。 离愁不管人飘泊,年年孤负黄花约。黄花约,几重庭院,几重帘幕。”以“萧索”二字定下黯淡基调,接着作具体描绘,强调“西风”之“恶”,又引出西风送来的雁声角鸣,幽咽凄厉。下片没有花费笔墨去写伊人,只是描写了她的居处:“几重庭院,几重帘幕”。那深深庭院里、重重帘幕中的人儿是怎样忍受着相思的煎熬和独处的孤寂,年复一年地翘首盼望游子归来以践黄花之约,不言而已尽言了。此词含蓄空灵,以直笔写游子之离愁,以暗墨写闺人之幽怨,两地相思,一种情愫,在萧索秋景的衬托下,更显得深挚动人。其他如《酹江月》中“香雪精神依旧否,风月谁怜虚度。带减衣宽,十分憔悴,两下平分取。黄昏可更,子规声碎烟坞”,《南乡子》中“帘幕閟深沈。灯暗香销夜正深。花落画屏,檐鸣细雨,岑岑。滴破相思万里心。
晓色未平分。翠被寒生不自禁。待得梦成翻恶况,堪颦。飞雁新来也,误人”,《丑奴儿》中“绮窗拨断琵琶索,一一相思。一一相思。无限柔情说似谁。 银钩欲写回文曲,泪满乌丝。泪满乌丝。薄幸知他知不知”,则调动多种表现手段将相思之苦诉诸笔端。
一类为伤春悲秋。自然界的四季轮回,景色转换,尤其是春之易逝,秋之萧索,往往触动词人的心绪。《摸鱼儿》中“惜春归、送春惟有,乱红扑蔌如雨。乱红也怨春狼藉,揾得泪痕无数,肠断处”,《谒金门》中“风雨后。枝上绿肥红瘦。乐事参差团不就,一春如病酒”,皆对春光的消逝伤怀。《清平乐·江上重九》中“西风猎猎。又是登高节。一片情怀无处说。秋满江头红叶。谁怜鬓影凄凉。新来更点吴霜。孤负萸囊菊盏,年年客里重阳”,《鹊桥仙·次韵湖上》中“黄花似钿,芙蓉如面,秋事凄然向晚。风流从古记登高,又处处、悲丝急管”,都对萧森秋气引发孤身在外的凄凉之感不吝笔墨。
豪放华章
自苏轼破除诗尊词卑的观念,将传统的表现女性化的柔情之词扩展为表现男性化的豪情之词,将传统上只表现爱情之词扩展为表性情之词,意境雄阔,气势磅礴,开创了豪放一派。豪放派虽然词人和词作的数量均不敌婉约派,但其对人生的叩问,对家国的深情,触动亿万人的心弦,其影响却在婉约派之上。
黄机生当南宋中后期,山河破碎,朝廷偏安,国仇家恨,萦于胸中。《霜天晓角·仪真江上夜泊》颇能表现其报国无路、壮志难酬的抑郁和悲愤。词云:“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 诗情吟未足,酒兴断还续。草草兴亡休问,功名泪、欲盈掬。”词人独自伫立长江边,见狂风卷地,巨浪翻腾,以至惊动了水底鱼龙。既是眼前实景的描绘,也显然寄托了内心的不平。而“草草兴亡休问”,可以看出国势衰微已不可收拾,语气极为沉痛。“功名泪,欲盈掬”,词人感叹功业不就,报国无门,泪迸肠断。其忧国伤时之情,令人黯然神伤。在寄给辛弃疾的《乳燕飞·次徐斯远韵寄稼轩》一词中表现了同样的感概:“满袖斑斑功名泪,百岁风吹急雨。愁与恨、凭谁分付?醉里狂歌空漫触,且休歌、只倩琵琶诉。人不语,弦自语。”黄机与辛弃疾,虽然经历不同,年龄参差,功业悬殊,但报国无路、壮志难酬、英雄失意的激愤却如出一辙。
黄机与岳珂深交,频以长调相赠答,“次岳总干韵”的词作有7首,接近应酬之作的四分之一,可见交谊匪浅。岳珂为岳飞之孙,岳飞幼子岳霖次子,进士出身,文学家,史学家。南宋宝庆至嘉熙十余年间,两次担任淮东总领兼制置使,监淮东总领所镇江府户部大军仓。岳珂作为忠义之后,爱国情殷,黄机与之同调,因此唱酬颇多。其《六州歌头·岳总干概括上吴荆州启,以此腔歌之,因次韵》云:“百年忠愤,无泪洒江濆。曹刘事,埋露草,锁烟榛。哭英魂。此恨谁知者,时把剑,频看镜,徒自苦,拳破裂,眼眵昏。从古时哉去速,鄹人子、反袂伤麟。望家山何在,衮衮已鞶缨。欲刬还生,猛堪惊。”对中原未复满怀激愤。《六州歌头·次岳总干韵》:“将军何日,去筑受降城。三万骑,貔貅虎,戮鲵鲸。洗沧溟。试上金山望,中原路,平于掌,百年事,心未语,泪先倾。若若累累印绶,偏安久,大义谁明。倚危栏欲遍,江水亦吞声。”以巴望中的恢复中原和现实中的偏安一隅鲜明对比,潸然泪下。
黄机作于开禧北伐前夕的《满江红》一词可谓上一首词前几句的演绎,描绘想象中的胜利前景:“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长淮路、夜亭警燧,晓营吹角。绿鬓将军思下马,黄头奴子惊闻鹤。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 狂鲵剪,於菟缚;单于命,春冰薄。正人人自勇,翘关还槊。旗帜倚风飞电影,戈铤射月明霜锷。且莫令、榆柳塞门秋,悲摇落。”上片极写宋军摧枯拉朽,扫清关洛。接着写敌人闻风丧胆,惊恐万状。揣想中原父老也知道此次北伐之必胜,南宋军民当敌忾同仇,拿起武器,奋勇争先,恢复故土。结尾强调须不失时机,以免遗民失望,同时也对战争的前景怀有隐忧。
风格评述
黄机所遗96首词,用词牌47个。其中《沁园春》8首最多,《清平乐》6首次之,《谒金门》5首再次之;4首的有《木兰花慢》《霜天晓角》《鹊桥仙》《浣溪沙》,其余1—3首不等。若以字数论,则小令58首,中调7首,长调31首。黄机词作,通俗流畅,读来如流水行云;罕用典故,其意明白晓畅。其词在宋词中享有盛誉。所著《竹斋诗馀》收入《四库全书》。明末藏书家毛晋跋其词,以为“不乏宠柳娇花,燕䀪莺眈等语,何愧大晟(借指北宋词人周邦彦)上座”。清乾隆时期才子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亦称:“黄机《竹斋诗馀》,清真不减美成(周邦彦字)。”都认为黄机词源出婉约派集大成者周邦彦。但所见仅其婉丽一面,未见其词风沉郁苍凉,亦近辛弃疾豪放一派。《四库简明书目》评价:“(黄)机才器磊落,多与岳珂以长调唱酬,极激楚苍凉之致。”词风虽有清真柔媚一面,但终因英雄迟暮,壮志难酬,亦具豪放风格,慷慨激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其赠岳珂诸词“皆沉郁苍凉,不复作草媚花香之语”。因此,可以说黄机在词的创作上婉约豪放均得心应手。
《宋六十名家词·〈 竹斋诗余〉跋》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黄机词在宋词的璀璨星空中,在南宋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东阳人没有缺席。后人评黄机感伤时事之作,激楚苍凉之致,不在辛弃疾和陆游之下。郡人、永康胡宗楙在《续金华丛书》中曾言“吾乡倚声颛家不多觏,宋黄机,字几仲,东阳人,所著《竹斋诗余》凡词一百有六阕。沉郁苍凉,允推巨制”。作为南宋词坛的重要作家,人们对黄机的认识尚不能与其在词坛的地位相匹配。而作为词人著称的东阳籍先贤,我们对他的研究似乎乏善可陈。但愿本文能抛砖引玉,让邑人认识和重视这位先贤。
《续金华丛书》胡宗楙评《竹斋诗余》
2022.8.21完稿
原载2022.10.24《东阳日报》,拟入编《宋韵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