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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字成语

談談張夢機先生的七律

2023-05-06 21:54:03

談談張夢機先生的七律王槑庵

學者論張夢機詩,除馮永軍先生主同光閩派外,其餘諸家皆主其詩宗唐而兼參宋法,集中以七言近體為佳,而尤擅七律。

近日將《夢機詩詞》讀過一通,與初讀《師橘堂詩》的印象不完全相同,我以為張夢機七律至少在中早期尚未擺脫仿製階段,弱點頗多。一則是內容上太過雷同:少年茶碗、中年墨碗、老年藥碗,加之風雨山海竹鷗鷺詩等詩料之輔佐,其六七成詩作可棄之不觀。若句中以「茶/詩」為對之例即俯仰皆是(「酒嫌泥滑妨吟屐,暫卷山靑入茗甌」「瀹月風廊茗火新,幷包餘味入詩衾」「詩成半折吟心始,水厄仍迴茗氣薰」云云)。二則是頷聯頸聯用筆鬆散,熟句太多。有時對句雖不乏巧思,構篇卻難以為繼。三則是常見套路定格,少有神凝骨重的作品。四則是用新詞幾近口號,如〈保釣〉詩首句便以「炎嶠蒼生保釣多」開篇,殊覺隨性。

整體看下來,張夢機先生最引人入勝的作品,當推集中第一首七律〈坡陀〉,作於張教授二十三歲時:

坡陀東去類奔鯨,門對危崖勢更橫。到處湖山當簟枕,有時星斗作棋枰。博殘此日拚孤注,鹿走中原待一爭。噓嗡可能摶大塊,上窮碧落下滄瀛。

其妙處在於打破了「行雲流水」的書寫範式,行於所不當行,止於所不可止。但通觀其早年作品,仍不免以模仿為業,諸如「黃淤此日驚身鶴,碧渚當時憶臉霞」(〈枯荷〉)等湊泊之作時有一見。類似〈坡陀〉的作品恐怕仍是偶然出於一種不自覺的創作,未得賡續,難免令人遺憾。

夢機先生早年詩句多從其師李漁叔《花延年室詩》中化得,筆下所題未必皆是眼中之物。如李漁叔作「寒谿十里生虛籟」,張夢機作〈春思〉詩則言「十里春溪生遠籟」;李漁叔有「休輕濡墨染苔衣」,張夢機則有「休輕漬墨涴蒼苔」;李漁叔有「野角徐吹破碎春」「空際翻成破碎春」,張夢機則有「披嶺徐翻破碎雲」;李漁叔有「清江猶領一絲風」,張夢機則有「茶香細領一絲風」;李漁叔有「説士頻聞及項斯」,張夢機則有「説士多慚頻及項」。此法或句中顛倒用詞,或詞中稍易一字,終歸是詞本位的承襲。而用詞是詩法根蔕,取一二字便可以生發。李漁叔詩有「不隨熱客霑殘酒」句,夢機取而化為「不隨熱客分殘醉,且豁吟眸詡獨醒」聯,信手補綴,稍見自家面目。諸如此類化用,不勝枚舉。

在用詞之上,又或有整聯套用乃至翻案者,則是造句上的模仿。如李漁叔「聞道相公新政美,也須歲熟似元豐」,張夢機「坐聽風謡新美政,可能歲熟似元豐」;李漁叔「長閒始信身為贅,萬幻從知病亦空」,張夢機「閒久不知身是贅,夢荒猶信氣能騰」「孤芳翻惜名為累,萬幻方知春亦空」;李漁叔「空倚三千水犀弩,依然銀闕卷潮聲」,張夢機「水犀射盡三千弩,銀闕仍卷涼潮天」「強弩三千都射盡,崩崖猶有怒濤翻」;李漁叔「駑馬自嗟前路遠,疏蟬應識舉家清」,張夢機「跛鼈羨人行腳健,秋蟬知我舉家清」之類。夢機先生此類化用偶見有別寓心裁之處,然未必節能後出轉精。

張夢機化李漁叔詩,更有零存整取之法。如李漁叔「曲巷人歸噪凍鴉,官泥稍稍困輕車」「積潦周廬猶學浪」二詩,為夢機先生化而為一,得「周廬積潦困輕車,薄晚風簷噪凍鴉」句,是旣學造句兼學用詞。

然而,張夢機詩與李漁叔詩風終究不似,不可因模詞仿句之事而混為一談。李漁叔閱歷極富、眼界特大,其臨海諸什如「夷歌響答千家笛,海色涼侵一市燈」句,意境開闔,猶見筆力。張夢機先生學此詩而得「都來詩袖千家笛,欲浸茶甌一壁燈」句,句法近似而境界懸殊,止於浸澤詩茗之處顯露自家風貌。蓋夢機先生早期詩擅言小,不擅言大,下筆不如乃師有張弛之度。其詩如「聚村瓦舍三千戶,照海漁船五百燈」「久拋文案三千牘,又見山樓十萬燈」,侈言數字之大,不知詩中用字宜細不宜粗,轉不如李漁叔「已嗟港口千帆盡,不見潮頭一線來」詩讀之有味。

夢機先生七律在其晚年中風之後,發生了不小的轉變。大概是夢機病居藥樓幾達二十載而作詩不輟的生活,導致其審美風格和文學技藝較之中早期詩作實在有了些長足的轉變及精進。比如化用《花延年室詩》之時,不再拘泥與辭藻句法,而精研謀篇用意之道,故較前期猶為遠勝。如李漁叔曾作〈感近事詩〉有「未信人才輸寇盜,權憑脂粉壯江山」句,夢機先生晚年作〈選美〉詩云:「燈娟樓闊翠簾明,水盼花榮百媚生。不畏風濤失天塹,可能粉黛作長城。」三四句靈感實從「脂粉」句出,而全無因襲之感,洵為嘉構。

張夢機先生晚年七律詩的境界亦較早年開闊,身雖病廢,文風卻為之一振,在日常賡詠以外,又追憶前事創作了不少憶遊追遠感事詠史的作品。雖然這種感詠一直貫穿于生命終始,並非晚年的專屬。但對於張夢機先生來說,童年七載的大陸生活記憶終歸未必深刻,很大程度上並未成為青年時期寫作經驗的養料。我注意夢機先生早年因襲李漁叔先生詩作,便是以為這種模仿實則是某種心理經驗上的代入,藉此獲得並強化了那些童年並未來得及深度體驗的兵戈亂離和親友暌隔。

其中最為代表的作品是夢機先生二十七歲時作〈與崑陽剪燈賡吟〉九首,雖然它飽含著青年時期對家國身世的感慨,但我仍傾向將其視作帶有某種感情期待的仿作。如對於其一的開篇「周廬積潦困輕車,薄晚風寒噪暮鴉」,我們便不能以單純描寫審視。此句全用語典,合李漁叔〈雨中三絕〉「落葉周堂積潦多」,〈冬夕飲黃湘屏雙半樓〉「曲巷人歸噪凍鴉,官泥稍稍困輕車」二句而成,此事前已詳述。而更有趣的點在於李漁叔詩中「官泥」一詞,官泥指酒封,亦即宋時官釀之黃封酒。宋人有詩云「為我取黃封,親拆官泥赤」「天色漸分寒更力,道傍沽酒坼官泥」者便是此物。李詩寫冬夕夜飲客,故用「官泥困輕車」為謔。而張夢機先生〈剪燈賡吟〉其三又仿此句下「官泥真覺損芒鞋」句,須知夢機先生此組九首是以「烹茶瀹茗」為背景。此處強用「官泥」二字,或許是出於誤讀,或許是有意採用陳後山「轅犢官泥」詩作為別解,但總之都為我們尋找經驗的繼承留下了蛛絲馬跡。而此首在「芒鞋」以下,又以「南州誰起李臨淮」句為結,跨度不可謂不巨,也隱含著夢機先生青年時期的家國夢境。我之所以說「隱含」,是因為這種看似直抒胸臆的謀篇表達,實則不過只是對於李漁叔詩篇經驗的再造。李漁叔有〈癸巳上巳士林修禊〉詩云:「雨後春山面面佳,吟邊齊著踏青鞋。尚從孤徼棲餘甲,誰信群賢有好懷。入座不希王逸少,收京須待李臨淮。平生久厭文章事,慷慨吾方軾怒蛙。」正以踏青鞋、餘甲、李臨淮數語相濟,或許成為了夢機先生此詩的模板。詩可言志,我相信夢機先生曾在某個時間將自己帶入到的李漁叔詩文經驗裡,而這種經驗乃至獲得此種經驗的經歷一齊構成了少年詩文的談柄。

而更有代表性的,便是夢機先生早期的七律對於李漁叔先生詩中「餘甲」敘事的繼承。「餘甲」一詞初從李漁叔「餘甲但愁生蟣蝨」句中化得,並在夢機先生詩集中數見。要知李漁叔久從軍旅,及渡台後又參總統府介壽堂幕,故其《花延年室詩》中多寫「哀兵餘甲」之感慨,(如「哀兵又見棲餘甲,歸夢頻聞到戰場」「餘甲但愁生蟣蝨,殘疆流恨與鯨鯤」諸句),皆由身世感發。此意後即為張夢機先生學去,放入某詩中二聯云「筍籜終成湘水竹,楡錢留買洞庭雲。坐愁餘甲生群蝨,猶恐歸思瘞一墳」,僅以表示對於幼年家山的追憶。然則夢機先生與甲兵之事終隔一層,用事固不如乃師自然,而尤以「餘甲」之「餘」字見絀。李漁叔又有「危巢欲覆誠無幸,餘甲猶棲或者為」詩,亦為夢機先生化去,得「養生僻地買樓居,一舸歸湘計已疏。多恐卵殘巢覆後,亦知甲老蝨生初」一律。覆巢完卵本以「家」言,李漁叔借之以喻國事,夢機先生則直用本義,故此化用即較前作為佳。

然而心理經驗的代入終究不能代表夢機先生自我生命的體驗,所以到了先生晚年病居時,我最關注的還是其七律中展現出的大量以「憶遊懷友」為主題的作品。我們在其中頗能找到一些佳句,如追憶登六和塔遠眺的「欲起錢王問興廢,四青晚柘接荒蕪」,追憶潭柘寺的「臘邊有客攜寒氣,劫後無僧掃夕陽」,都是夢機先生早期七律中未見的境界,無疑完全有別於那些早期的仿製的創作。

但令人失望的是,此類詩作依舊有著多佳句少佳篇的情況,成就並不甚高,其所失之處無外乎一個「泛」字。一則是構思不細,如〈北京記遊〉詩前半:「大都殘臘此初臨,勝跡遊觀喜不禁。八達嶺寒曾眺雪,頤和園美偶飛吟。」起手以大都之名稱北京便令人費解,其次既是初臨,則「曾眺雪」三字無據,後面的「頤和園美偶飛吟」句更是不知所云。又〈記明帝十三陵〉詩首聯:「城外清風掃鬱蒸,十三陵寢聽人稱。」前句以景物起興是常見手段,後句則稍似太平歌詞。頷聯:「已回邃古棺猶在,偶話前朝史可憑。」前句記眼前事則佳,後句對以「偶話前朝」四字則太過空泛。「偶話前朝」與「聽人稱」間,夢機先生也沒有給出具體答案,只就這樣一筆帶過了。頸聯:」往昔民難窺御座,致今屐任踏皇陵。」從立意上看,這是典型的合掌句。

二則是摹寫議論不細,甚至偶有〈憶潭柘寺〉「欲向空門聽梵唄,那堪梵唄已全荒」這樣一聯之中至少浪費七字的句子出現。夢機先生此類詩頷聯多用景點地名泛泛羅列,如〈憶西安〉「雁塔登臨天自近,驪山望眺雨初殘」、〈重過秣陵感作〉「淮水難回千古碧,鍾山未改六朝青」、〈記廣州行〉「低徊六榕寺,游衍五羊城」、〈西湖記遊〉「三竺流雲扶梵唄,兩堤垂柳綰詩魂」等等皆是。其每個地名皆有獨立成詩的可能,被這樣程式化地排布太覺可惜。東晟詞丈論詩嘗言「不借輿圖味始滋」,真的是很有道理。

又,夢機先生在七律頸聯好發議論,但立意甚窄,常在某一種設定好的意思裡打轉,合掌的情況更是常見。除前所述〈記明帝十三陵〉中頸聯外,又有〈西湖記遊〉「煙波不洗秦諛佞,詞草深知岳屈冤」、〈次榮先生韻遙寄〉「邵水追歡空有憶,湘天託愛竟無緣」等等。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早年七律中慣用「詩茶書畫」對仗陋習的延續。這些套路在夢機先生晚年並沒有實質上的轉變,反而深化成為了固定的套路。比如在〈次韻答伯元〉詩中寫「真感清琴如流水,多欣濕沫活窮魚」,雖然兩典用意合掌,但好在文意尚且明白曉暢,然而未幾又作〈客至〉一首說「銜杯且更論詩法,濡沫真教活轍魚」,便是為了對仗連句意竟也不太顧及了。

這種套路在夢機先生晚年的影響可能超出了那些重複的用典用事的範疇。龔鵬程老師曾說先生晚年病廢樓居數十年,僅作同一題詩,曰:藥堂遣悶。而變化騰挪,力避重出,令人欽佩。這大抵是就詩人精神力而言,若單就詩句而論,實則並不無襞積稠沓之處。

張夢機先生中年以後作七律參取宋人詩法,多有求樸求拙之意。比如東坡詩有「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句,范石湖詩有「身已備嘗生老病,心何曾住去來今」句。夢機先生喜好蘇軾,句意又與其身世相合,在寫作中也多模用其句法,嘗作詩如「書生事業詩騷賦,客地光陰日月星」「沉溺人寰鴉雀鴇,飛揚官道土塵灰」「漸變羣山雄秀險,忍論一水去來今」「同論藝事詩書畫,多愧家庖笋豕魚」云云,數疊此法而不失風致。

但是先生病榻諸作未必皆如是,句法重沓之作雖不至連篇累牘,亦俯仰可拾。比如夢機先生嘗作某律有聯云「高興已緣蟬叫起,宿酲漸被茗澆醒」,繼而又作某律云「曉夢早因雞叫醒,晚晴已被鳥銜來」,繼而又作一律云「高興漸為蟬叫起,晚晴都被鳥銜來」。三聯語句顛倒而成,如人輾轉于病榻,頗見先生晚年作詩的有心無力之感。藥樓詩藁中這樣的句法屢見不鮮,如旣言「萬緣已共雲飄去,講席惟餘月解聽」,又言「往事漸隨雲去盡,講堂空賸月來聽」;旣言「閒愁已被鐘敲去,好夢都為唄唱醒」,又言「清愁剛被風吹去,離恨都經雨喚來」。偶爾還有隨文翻案的情況,如旣言「離愁又被雨畱住,浮譽都因詩送來」,轉而又言「詩名未共浮雲起,暑氣都因猛雨消」。如此一種句法,便不惜數疊幾至十數疊用,庶幾難當龔鵬程先生變化騰挪,力避重出的八字評語。

用意的重複亦如是。如先生寫山好用「眉」字,有句云「隔座茶烟經雨濕,浮空山翠壓眉生」「慣從幽境冷搜句,欲引浮嵐低壓眉」「浮榼酒香來袖底,藹眉山色接樓陰」。屬對雖工,但同樣的構思反復出現,難免有一鼓作氣三鼓而竭的感覺。夢機先生早年曾有「楡錢留買洞庭雲」句,我初讀時,便引以為妙句。但等看到先生中年後詩稿後,又發現有類似的「荷錢」之説。其詩如「鳩悔空知呼少婦,荷錢但欲買濃陰」「甘泉購作烹茶水,荷小留為買雨錢」「密雨纔過洗槐夏,頑雲欲買欠荷錢」「梅雨同霑靑嶂樹,荷錢留買碧波烟」云云,讀罷不禁伏案失笑。

最後要說的,是張夢機先生好用新詞彙的做法,雖然在台灣詩壇產生了不小影響力,但同時也頗受學者或詩人的詬病。如馮永軍先生在《當代詩壇點將錄》中對比便有著徹底的批判,他說:「晚年好以所謂新詞彙入詩,頗以自矜。以愚論見之,究嫌不倫,多近打油,不免浪擲精力。」我在初讀《六十以後詩》及《藥樓詩藁》時對夢機先生此做法也並不在意,尤其對諸如「用新詞後必須用舊詞進行中和調劑」之類的理論不以為然,以為夢機先生過分割裂的詞與句的系統關係,造成割裂是必然情況。

但馮先生評語中的「浪擲精力」四字,卻深深刺痛了我。要知道夢機先生那些大量使用新詞彙的詩皆如龔鵬程先生所述,在晚年自選詩稿時都被剔除了,最後並沒有出現在《夢機詩詞》中。這讓我不禁想起詩屆革命中的黃遵憲,晚年的作品亦有漸漸靠向傳統的趨勢,實在是一種相距近百年的奇妙的巧合。

在寫這些詩評時,師友們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夢機先生晚年病居苦吟的生活。再回想起「浪擲精力」這四個字,我似乎恍惚間明白了這件事對於夢機先生的別樣意義,甚至連《夢機詩詞》中留下的寥寥數首新詞語入詩的作品——諸如「赤疫方延腸病*/-毒,藍丸可助腎功能」「羅隱陳陶高明在,一鍋來共酸白菜」「藍嶼拒堆核廢料,竹科漸缺水資源」「書案誰堆芭樂綠,鉛刀自剖柳丁黃」之類的句子,都覺得頗有意味了起來。

人們雖然很難解釋這些夢機老師生命中如此「自矜」的新詞彙創作,竟然幾乎沒有被納入到最後的詩稿當中的事實,但所有的推理大概只指向了一種可能——創作的意義並不在乎新詞本身,而是書寫的過程。人生中整體性的痛苦在零散的尋章摘句中得以消解,我覺得是夢機先生晚年一件幸福且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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