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情始于麦垛下。一度,我一直不敢相信,后来想想,我的确要感谢我亲手垛起的麦垛,它给了我们爱的机遇、爱的蜜果。美丽的麦垛高尚的麦垛,虽然存在的时间很短,却给了我爱的幸运和爱的力量。
九月初,漠河麦收,村里的全部劳力差不多都在大田里收麦,男劳力打麦,就是用大钐刀将麦子一片片割下来,女劳力捆麦,然后再由我们男劳力将一个个捆好的麦个垛成一个个麦垛,等待被拉到场院打场脱粒、进库。这样的劳动了已经好几天了,这儿一块地,那儿一块地的,只剩下最大的一块地了。收割过的麦地里,一个个麦垛像蘑菇一样杂乱无章地竖立在收割过的麦田里,看了真让人欣喜。
我们收割的最后一块麦地在黑龙江边,很大的一片,几乎望不到头,幸好靠近江边有一片树林,能供我们中途休息。
这天,阳光明媚,天上蓝天白云,远处森林群山,一边江水江滩,对岸异国山岭,真是一幅美景。可是我们每个人腰膝酸痛,浑身汗水。捆麦个的女人,尤其女知青,两手的手指手腕都被麦秆磨得刺得疼痒难忍,谁还有心情来欣赏啊。我们是在烈日下劳动,手脚不停,几乎连擦汗的机会都没有。
早上很早就出的工,干了一上午,中午吃了干粮喝了水,歇了一阵,接着干。下午太阳旺,天气热。北疆的气候就是这样,白天很热,早晚很凉,下了点雨,就会凉飕飕的。
我挥着钐刀打麦。钐刀三尺多长,刀杆丈把长,两手握着,挥一下,一大片麦子割下,搂往一边,前进一步再一下。这样来回不停地挥,一下一下,将麦子一片片地打下。在我身后,卧在地里的麦子长长的一溜,走走也得一阵。汗出尽了,胳膊麻木了,人像机器一样没有了累的感觉。
队长叫打麦的停了,开始垛麦垛,要将当天割下的麦子都垛上垛,不让过夜。我们就开始举起铁叉,将女劳力身后捆好的麦个,一个个叉起,走到麦垛旁甩下,然后码成垛。这活儿虽然轻松了点,但叉起几个麦个,运送,举上垛也十分费劲。
我走近她身旁,见她满脸通红,头发被汗水湿成一绺绺的,皙白的两手也磨得血丝斑斑。她伏在地上捆完一个麦个,起身捶捶腰,再往前去,再伏地抓拢一大捧,从底下穿进系长的麦秆,左膝压上,两手拉紧,扭紧塞入麦个里。我对她说:“累了吧,吃得消吗?”她点点头,继续她的活儿,怕拉在人家后面。
下午,太阳底下真是又热又乏。不知干了多长时间,反正很久了,太阳快西垂。我们都想休息一会儿,盼望着我们忠厚的李队长发话。可李队长是个极其勤劳的老农,他把干活视作他活着的第一要素。他看到金黄澄澄的麦子密布在我们播种的大田里,像他们家满堂的子孙,别说有多么地欣喜。现在,收割的时候,他恨不得整天在地里面这么干呀干的,他怎么会累呢乏呢?可大伙儿没像他一样,尤其还未脱城市毛病的我们这些人。
“累死了,歇歇吧!”女的在喊了。
“那个个队长,要累死俺们呀!”嘴刁的女知青嚷着。“那个个”是队长的发语词。
“哎,我说,她们是累了,该让大伙儿歇歇了!”有名望的老社员,看着女青年们的累样,说话了。
“歇了,歇了!”大伙都朝着沉浸在劳动喜悦中的李队长喊。李队长这才从痴迷中醒了过来,欠身看了看大家,说了声“歇吧”,自己却提了个叉,东走西看,把干活遗漏的穗杆归拢,嘴里嘀咕,“干的啥活嘛!”大家才不管呢,不论男的女的,都涌向fu shen田边的树荫下坐下了。
我独自一人走向江边,走到江滩,俯身掬水往脸上泼。江水真凉,直透心肺,舒服极了,顿时消了暑热,减缓了疲劳。我想到她,觉得她应该也来江边洗洗,比干坐在那里好。我站起,朝那边歇着的人群寻去,只见她坐在树旁,也看着我这边。我向她扬扬手,她便起身朝江边走来。
江边真美。这是黑龙江,一条相隔着中苏的界江,江面宽阔,对岸是苏联,一长溜壁立陡直的山崖矗在江边,上面覆盖着层层密林,那是大兴安岭的延伸,称作外兴安岭。这边江岸有点宽,岸上就是肥沃广阔的土地,一直向东西南方向延伸,连接着远处的山岭。江水清澈,缓缓向东流去,过几十米就拐个弯,向东南方向流淌。这个弯就是“金鸡之冠”,就是我国纬度最高的地方,现被称为“神州北极”,我们的村子也被称为“北极村”。
看着她洗完脸,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凝滞在那里,沉思。我撩水泼她,她也无忌地也朝我泼。我说,让你来,没错吧。她羞赧地点了点头。
我与她相识多年了。她是第二批来队里的,比我们晚一个月。那年她才17岁,看着还很娇小,皙白秀丽的鹅蛋脸,加之长着一对十分好看的双眼皮眼睛,那么清纯那么娴静。想到她也和我们一样,离家千里,来到这遥远而偏僻的边疆,插队落户,经受酷寒,干着沉重而劳累的活儿,着实让人怜惜。我与她密切交往也就半年多。那是邓小平复出,首先抓的是教育,说要恢复高校招生考试。她回上海时得之消息,返回队里就想准备应考。可是她才初中毕业,而且,三年的中学基本没学过什么,怎么准备呀。那时,在我们村里陪我们插队的老干部们,一直都很关心她,让她来找我辅导。正好我也准备应考,家里还给我寄了点书,也有初中的数学物理和化学,就一口承应。我对她印象始终很好,不像队里有的女生那样叽叽喳喳,时喜时怒。
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不出工的时候,或到我的宿舍来或到她的宿舍去,看怎么方便。那时知青们大都要外出干活,冬天上场子,夏天修路、打草,宿舍很空很安静,正好让我们学习。而我们各自都有的是时间。她随着队里社员外出修筑森林运材公路,因为累和冻,一次得了阑尾炎,被送到县城动了手术,一次得了急性肾炎,只能回队治疗休息。后来队里就照顾她,临时安排她当队里的出纳和保管,这期间正是学习的好机会。而我,公社一会儿让我民兵值岗巡逻,一会儿让我到学校代课,也有时间。但农忙时,我们只能跟着大伙干活。
图片来源网络她学习非常认真而且很有韧性。起先,我确实觉得她掌握的知识很有限,数学连起码的方程都不知道,物理,更不知“力”的概念。我只好从最初的辅导起,好在她十分刻苦而且理解得快,掌握得也快,我也没费多大的劲。半年多时间,初中的一些知识差不多都已掌握。期间,我俩都感到了相互学习的乐趣。休息时,我们也聊聊天聊聊家常,有时也一起做点好吃的。我俩也基本熟悉了双方的脾气性格,还很合得来。当然我们的相处也是很有分寸,因为都面对着沉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前景的不定,甚至渺茫。她和我一样,哪有什么心思考虑儿女私情,我们都不甘在农村一辈子。我们都怀着希望,抱有信心。招生考试,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此时太阳西垂,我俩坐在江边,望着眼前的风光,望着滔滔不息的黑龙江,望着双双飞翔在江上的鸥鹭,感叹我们的命途。
后来我们重返漠河来到这里江滩时,一起回忆这一时刻,更觉得有着触动心境的感叹。于是我写了一首《渔家傲》词,以此表达我俩共同的心情:
江起雾烟山色暮,江边浪漫沙滩处,芳草连绵香拥树。并目举,鸥鹭双双齐飞渡。
年少离家惊远路,山村好似天涯住。曾把青春如愿许。只寸缕,千年纵是情难去。
2大家休息了片刻,凉快了,干起活来轻快多了。一会儿云层变浓,没了太阳,而且来了风。
这时队长叫了起来,“要下雨了,快点个干!”他可是个精明的老农,他知道这些人这一天该打多少地的麦子,待收工时,麦子都得垛成垛,不让割下的麦子躺在地里过夜,以免秋露或雨淋。
因为凉快,大家干活又来了劲。女劳力们麦子捆得很快,割下来的,差不多都捆成了麦个。我们也一样,地里的麦个也快叉完,差不多都铺出了顶。
真的下开雨了,但还不大。队长叫,“完事了的走吧。”大家听罢,如同鸟散,只顾往村里跑了起来。因为大田离村子有点远,走慢了怕给雨淋。
我没法离开,我所干的这片地里还有麦个没垛好,得继续整完。我只顾自己干活,想不到她还没走,过来帮我了。我把叉子给她,让她把麦个叉起传给我。我站在麦垛上,用麦个铺个防雨的尖顶。还没弄完,雨就下开了,我赶紧把她传给我的最后几个麦个铺完,跳了下来,准备跑。不行了,雨忽然大了起来,这么大的地,没遮没挡的,往哪儿躲雨?
我们只能躲在麦垛底下。好在有风,雨很斜,我们就躲在背风的一头,果然淋得少。
我俩紧缩在麦垛底下,像两只可怜的鸟。雨越下越大,两旁、麦垛顶上,三面淋过雨来,雨水把包围圈缩得越来越小,我们也越挤越紧,终于,我一下抱住了她。我真不知怎么了,是冲动,还是本能?好在她也没拒绝,任我拥抱。
雨还在下,我们也没分开。下了雨,气温一下凉了许多。我们身上都淋湿了许多地方。寒气侵来,可我却感到温暖。“怎么样?”我轻轻地问她,她迅速地瞟了我一眼,羞怯地洇红了脸。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紧紧抱在一起紧,一动也不动,任凭雨下着,下着。
也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因为我们本感觉不到下的雨了,我们沉浸在幸福中,我们以为,时间从此凝滞。
忽然,“嘎嘎”几声,我们惊醒了过来。原来一只鸟飞到了麦垛上,又一只也噗噗降下,它们来啄麦粒。雨停了,我们放开拥抱,站立起来,走出麦垛,鸟儿双双飞开。
浓云渐渐散开,一道道霞光撒下。那是晚霞,映在黄澄澄的麦田里,麦垛上。四周树林青翠欲滴,远处山岭绿得深沉,一旁的大江,流水汩汩作响,似乎在唱一首欢乐的歌曲。
啊,漠河,大地,我从没感觉得到,你竟有如此美丽。
3从此,我们的关系密切了,除了学习外,我也经常到她那儿去,有时谁有了好吃的,都不忘一起做一起吃。但是我们始终是清醒的,我也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始终“不跨越雷池一步”。我既然爱她,就要为她着想,要和她一起努力不懈,争取好的归宿,而不是这种沉重的劳动、枯燥的生活和没有希望的未来。而她更是个不折不饶、向往美好追求理想、不甘现状的人。毕竟她20岁也不到,还有的是时间努力、等待。
其时,我们队里有好些知青,已双双结对,打算结婚成家,扎根落户,甚至有女知青,嫁给了当地老乡,着着实实地成为了“老娘们”。余下的知青,大都是无甚追求,得过且过,混混日子,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认真学习准备应考的。我们绝不像他们一样,绝不放弃。
天很快就冷了下来,又要过一个漫长酷寒的冬天。天冷了,男劳力开始忙活了。队里要搞副业,大量的劳动力会派去深山老林的伐木场,替林场伐木,留在队里的也要去山里拉柈子,挨家挨户地送。总之离不开到深山老林子里去伐木,因为越是寒冷越容易采伐和运送。而女劳力只能干些屋内的活儿,闲点。
我也被安排到场子上去干活,虽然也在深山里,但离村不算远,坐着爬犁也就半天,也常有人来往。
那天,我用大锯子伐了一上午的树,中午收工时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森林里的“木刻楞”中。还未吃完饭,村里来了一挂爬犁。他是来送面土豆和冻菜的。我们在山上倒大木,干的可都是重活,危险的活,为全村的人搞副业,挣钱,理应要吃好,虽然没有什么肉之类的,面不能断的,还安排人专门给做饭。做饭的都是女知青,她们不能伐木,但做饭可以,而且做得都比老乡好。但她们在这里却只能和男的住一个屋,冬天太冷,零下四五十度,哪还有其他地方呆呀。没办法,为了生活,挣点工分,只能忍着。
赶爬犁的老板子还带来了信和报纸,都是我们知青的。他说有我的信,是她托带来的。我赶紧将馒头塞进嘴里,接过信,见到信封上她熟悉字迹,一阵惊喜,急忙回到床铺上拆开。她那端庄整洁的字体,不仅表达了对我的眷恋和关心,也看出了她写信时的专注和认真。虽然这是她一贯的做派,但让我又一阵欣喜、激动。我不禁吻了吻她那些充满着爱的字迹,再往下读。她告诉我,她父亲已解放,他们十分想念她,让她回一趟家,全家团聚过个好年。她已打听了,边防站有车去塔河,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她问我能否回村里,有好多事要跟我说。我当然要回去的,我马上找到队长请了假,跟着爬犁返回村里。
回到村,天快黑了,我也没回宿舍,直接上她那儿。她正在收拾行装,见到我到了同样兴奋。她收罗所有的食品,完成了我们的晚餐。那时,知青常在村里的已很少了,男的大都外出各个场子干活,女的嫁人的调走的回家的,也有外出干活的。食堂停伙了,在村里的人只能自己弄吃的。这一晚,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待得最久的一次,谈了家里队里劳动生活知青老乡。但说到未来,我们谁都在回避,因为实在无法想象和预料,只有等待大学招生考试,只有相互鼓励相互安慰。
我离开时,都不知什么时候了,反正夜已很深很深。临走,我又一次勇敢地抱紧了她,足足有十分钟,并乘机在她兜里悄悄地塞了我仅存的二十元钱。但是后来,她从上海给我写信一同寄回,说她实在不忍心花这个钱,那是在伐木场上辛苦挣来的生活费,让我自己花。
4她回到村里,已是春暖花开了,我又一次被抽到公社的学校代课教书。
这次她回来,我见她似乎焕发了青春,人也更白皙美丽了,而且觉得成熟了许多。她有点兴奋地告诉我,高校招生终于确定。她信心百倍,准备和我一起报名参加。她还带回了一些高中的课本,正是我们所缺的书。在一起聊天中,她还告诉我,她父亲官复原职,并想给她找出路,为她找个部队里的,可以调出农村。但她不愿意这种出路,坚持要靠自己的努力,考出去。我不禁为她的想法而感动。
于是我们一起又开始学习。她开始啃高中的那些基本知识了,我学过的,可以帮她,没学过的,一起学习。
日子好过很快,生产队通知所有的知青都可以报名参加全国招生考试,只要在社员大会上,贫下中农通过就可以。我们两个就到队长那儿报名。在社员大会上,全体社员,哪管什么农不农的,都说行的。其实队里就我俩报了名,50多个知青,虽然走了10几个,其余的没有一个报名,我们两个当然就通过了。
我们是一起坐着黑龙江的江轮到县城呼玛的。从呼玛到漠河,黑龙江上行驶的江轮有两艘,一艘大的一艘小的。小的是用螺旋桨推进的机船,开得快些,而大的则是18世纪那种古老的蒸汽机船。蒸汽机烧的还是木头,推进器是悬挂在轮船左右两侧的巨大叶轮,船速可想而知。我们乘的就是这艘船。船,行驶了三天,我们在黑龙江上又一起度过了三天。那时,我真觉得我们人生的这一段旅程或许也是那么漫长和遥远,但又那么古老、那么浪漫、那么有情调。
到了呼玛县,我们被安排在学校的教室里分别住着。已有很多考生在那里了,有上海的齐齐哈尔的,还有本县的,都是在呼玛下乡插队的知青。但大多是文革以前的初中生,基础普遍都不太好,尤其下乡了那么多年,有多少人,能在沉重的劳动中拿起书本。我鼓励她,让她别有顾虑,而她确是信心满满。
快考试了,我们得到通知,说考试可以带书,是开卷考。其实早就有此通知,我们却刚刚得知,漠河偏远闭塞。开卷就开卷吧。我把仅有的书都交给了她,让她带进考场,而我只能仍当闭卷考了。
我不知她是怎么答的题。我在我的考场里看到,考生人人都有书,很多还带着笔记本练习题在翻在抄,有的甚至互相询问。我定了定心就看题。题目其实很简单,就是书本上的例题和习题,没有什么难处。我很顺利地把题都做完了。语文更简单了,就写一篇作文。我想,她这些数理化题目应该没问题,尤其作文,我看她写的信,语句通顺,词语丰富,叙事清楚,而且她的字体整洁秀丽,很少见有错别字。
出了考场,她有点急不可耐地找到我,跟我说了她答题的情况,她心里还是没底。可以说,她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升学考试呢。想想也真是可怜。1966年,她们小学还没毕业,就开始了“文化革命”,而后一呼啦全都进了中学。在中学里,又是“闹革命”,而且越闹越大。中学三年,她们这批人能学习什么知识?什么考试,什么升学考试,根本与她们无关。中学三年已过,又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可我听讲她的答题情况,觉得还可以,没什么大问题。
我们就这样完成了这一场期待已久的招生考试,我们只有等待最终结果。
我们准备一起回去,这时,县里有个知青代表会议,她被通知留在县城参加。这是好事啊,也许是队里照顾她,让她少干点活,因为我们知青根本不会重视这种会议的。她也很高兴,在县城还可以打听招生消息呢。
5回到村里,我们知青宿舍空荡荡的,大都外出干活了,有去修路的,有去打草的,留在村里的,也都在干活,都知道挣工分,过日子了。我就在村里干点杂活,晚上回到宿舍,胡乱弄点吃的,就躺在炕上。这期间,我浑身像卸下了包袱一样,觉得很不习惯。几天不见她,心里好像空了,感觉从来没有的孤独。等待,等她回来,等她回来带来消息。我尝到了等待的煎熬。
然而,我等来了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我惊诧不已,更让我不平:取消原来考试招生的办法,从经过贫下中农推选,政治劳动表现好的人中录取。
原来辽宁那边有个考生交了白卷,还叫冤。他在白卷上歪歪扭扭地写道,他一直热衷于农业生产,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还说他“不太相信那些多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书呆子。”
我心里说,呸,你“全心全意投入自己的工作中”,你全心全意原来为的是自己,而我们出大力、流大汗为的是生产队集体,为的是人民利益。我们读书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吗?真他妈的颠倒黑白。我们利用休息的时间学习,你休息时怕在干“二㞗”的事吧!估计这个人在学校压根是个二货,你看他虽然高中生,语文竟考了“38”分,是正常的学生答的吗?语文做一篇作文,还需复习?我俩语文压根都没摸过,而且她顶多是个初中生。不只这个人无耻,那些“四人帮”及其爪牙更无耻!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那个时代!
她终于回来了。公社的广播里叫道,“注意了,呼玛的轮船到了,请出行的贫下中农别忘了船期。”因为轮船大概一星期来一次,耽误了一趟就得再等一个星期。船到了,还得靠岸,虽说是码头,其实什么也没有,船就是靠近深点的岸边,抛下锚后,得用长长的跳板搭到岸上,上下客,卸装货。停靠一下,起码1、2个小时。所以广播通知后,从家里出来都行。
我正在铲粪,听到广播后,从马圈里出来,洗了洗手,就赶到漠河公社那边的码头。
远远的,我看到了还是那艘古老沧桑的旧船,像一栋久远的建筑,粗大的烟筒冒出淡淡的青烟,停泊在千年不变的黑龙江上。平时没人的江边,这阵热闹了起来,有下客的接客的,大人小孩,从呼玛、上三乡来的、去的,好几辆马车,公社的、各生产队的,载人的载货的,卸着要装船运走的货、卸下又待装上船的货。
我看见她在长长的压得有些弯的甲板上提着行李走下,像走独木桥一样,看着脚下,一步一小心。
走到岸上,抬头看到我,她像以前见到我一样报以我熟悉的喜爱的一笑。我接过她的行李,随口说了句,怎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问什么,是问的是路上怎样还招生结果怎样。
她没急着说,一起走了几步后才说,招生办法已变了,说按表现录取。这我知道,我说。她接下去说,别着急,她打听到了,我备取在上海的大学,她备取的是长春的一所专科学校。
如果是这个结果,我们是有点高兴,可以跳出农村,跳出这个偏僻的边疆,今后要在一起总有办法。但招生办法改变了,又将不知怎样的结果。
那段日子,我们在一起时,一直在设想着我们的各种结果和各种准备。那一阵,我们产生过许许多多有趣的浪漫的或现实的或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俩此时真成了幻想家。
6八月底,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队长从公社拿来两张通知,是给我俩。通知内容,我们一同被录取在大兴安岭地区的师范学校,让我们九月初前去报到。
我们顿时懵了,怎么会是这个学校。虽然在一起,同一所学校,可是没脱出大兴安岭呀。漠河,就是大兴安岭地区呼玛县下属的一个公社,都是令我们一直担忧的酷寒地带。此时我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命运怎么会是这样!这种学校是我们想象的学校吗?毕业分配,仍是这个地方,这我能给她带来好的归宿吗,带来她应该有的幸福吗?我灰心了,我真的无语了。
想了几天,我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出路,以她的执著,以她的努力,她还可以卷土重来。我想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她才21岁,还可以等待,更好的出路总会有的。想到这,我告诉她是否别去了,一去上这个学校,我俩算是定格在这个地方了,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永远留在冰天雪地中,一年三个月过着猫在屋子里的生活,永远要烧火墙、烧炕、拉柈子、种菜、养鸡、养猪,过着半农民生活。我知道,大兴安岭地区各个地方物资供应不足,食品供应更差强人意,不论农民职工干部都得自己整,人人都得过这样的生活。
见我是这个态度,她也犹豫不决了,拿不定主意,就找到陪我们一起插队的干部商量。他听她说,我竟然是这种想法,觉得不可思议,说,“你们应该高高兴兴一起去呀”。完了,他郑重地跟她说,别天真了,你这次不去,是属于不服从分配,下次没好事了。
这她才决定和我一去这所学校上学。真是阴错阳差,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这以后我俩经过分配两地工作,想法调转,几年以后,终于成家团聚,那时,我已30岁,她也26了。
我俩从麦垛下走出的爱情,真像那艘古老的轮船,笨拙地划动着滔滔的江水,费劲缓慢但坚定执著,一往无前,完成我们那段艰涩的爱的旅程。
本文由清心客(施鹤发)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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