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郭河渡槽(黄小明 摄)
郭河渡槽——一代人的回忆
京山市罗店镇郭河渡槽、徐河村某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郭河中学时的必经之路。郭河中学逃学记胡海1984年我12岁,上初一。对我就读的初中郭河中学,我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学生宿舍是位于山顶的一座陈旧的老房子。不足四十平米的方形房间挤满了快七十人。阴暗、潮湿的狭小空间和沉闷、浑浊的空气常常让我觉得烦闷。脏乱的卫生条件加上生活尚不能完全自理的一群毛孩子使得宿舍里皮肤病盛行;几乎每张床板间都藏有跳蚤和虱子,半夜里常常睡着睡着就被自己不自觉的挠痒痒抓醒。事实上,在这样一间人均空间不到一平方的房间,要想避免跳蚤的侵蚀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被褥下面的草垫子间放些驱虫之类药物。时间久了,宿舍开始弥漫着各种臭袜子、杀虫药之类的奇怪味道。刚入校两个月,我几乎每天都是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下入眠。因为是砖瓦盖的老房子,经年未修,所以雨水常常通过某些破旧的砖瓦渗漏下来。很多时候,回到宿舍,才发现被子一半都被淋湿了,只好就着另一半裹着睡;有时候半夜,忽然一阵冰凉在脸上化开,原来屋顶的雨水滴到铁架床时溅到了脸上。滑稽的是,一段时间以后,我慢慢开始喜欢上了晚上下雨的感觉。下雨的时候,尽管屋顶破瓦处雨水仍然喜欢偶尔亲吻我的脸颊,但宿舍空气却变得干净许多,身上也似乎不怎么痒,我倒可以枕着雨水、听着雨水滴到脸盆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滴答声音睡着。这一些,其实我都能接受,郭河中学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并不是跳蚤和瘙痒,而是肚皮问题。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生活苦一点并不可怕,至少每餐都能吃饱,但在郭河中学,我很少是在饱肚的状态中度过的。学校给我们的主食是一个长条铁饭盒。铁饭盒自然将蒸的饭隔开为一式八份,每人分得八分之一,不管是否吃饱,饭量永远是固定的;菜永远是老三样:腌菜、南瓜、煮白菜。对正在长身体的我而言,这点饭菜根本不够。每次刚感觉到八分饱,八分之一铁盒已经见了底,盒底的米饭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好无可奈何的敲打着饭盒,回味着饭香,祈祷晚上的时光快点到来。开饭时,偶尔碰上初二的混混老大们过来查查岗,我那可怜的六分之一差不多就变成了十分之一。学校里没有小卖部,中午时分,村周边的老婆婆们经常提着自制的粑粑饼子到教室周边叫卖。像我这种没有基本什么零花钱的穷家孩子,零食几乎是一种奢望。每天,我都在这种半饥饿状态下度过,夜里,肚子饿的时候,身体的痒和耳边的雨水飞溅根本不值一提。对我,每周最大的期盼就是:周六下午尽快跑回家,吃饱!父母亲当了一辈子农民,受够了没文化所受的窝囊气,所以对我的教育极为重视。兄妹三人,我的成绩最好,所以父亲对我也最严厉,对我寄托的希望也最大。尽管距离家两公里不到就有我们本地的乡村中学,但父母还是坚持把我送到这个距离十多公里、条件极为艰苦的郭河中学,原因很简单,这是全镇唯一的重点中学。校方似乎为了进一步磨练我们野外生存的能力,特意将学校选址在罗店下周河村一个村小组,周边无任何功能设施。学校前面是重阳山,旁边是富水河,风水倒是绝佳,学生却一个个面色发白,营养明显不良。冬天到来的时候,因为无热水供应,我们习惯了匍匐在富水河边,破冰取水洗嗽。冻裂的手掌伸入冰凉的水中,和着刺骨的寒风,分不清到底是冰凉难受还是麻木更多一些。当然,我们这群来自罗店各地的乡村孩子,在那个年代,除了吃饭睡觉,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学习,至于艰苦,似乎没有人计较的太多。因为学校实现粮票制,对我们无粮票的农村孩子而言,每周背着米上交学校代替粮票是必不可少的工作。我个子不高、体力也不好,每周背着十多斤米走十多里的公里,真是一种煎熬。母亲闲暇的时候,看着我走的吃力,常常帮我背着米,一直送我到山顶的宿舍,再沿着那条长长的下坡路返回石板河。很多时候,我就坐在屋顶的宿舍里,透着破损的光玻璃,数着她的脚步、看着她的背影从坡下慢慢消失,心里总是莫名的失落。这种生活我其实一直不能完全适应,内心总在盼望着减少在学校的机会。事实上,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6月份的某个周四,早晨起床,我感觉浑身发软,额头发烫,应该是感冒了。班主任建议我回家去医院看看。回到石板,医生问诊开药,其实只是一场简单的感冒而已。“妈,我感觉身体不舒服,上学没力气。”我问询似的看着她。“要不你明天不用去学校,先休息一天,反正后天是周六,你周日再去。”母亲回答道。母亲并不了解我真实的内心想法,因为从小我都没让她担心过。她并不了解,我真正的病其实在心里。我只是希望以此为借口,在家多呆几天,不用在潮湿的房间闻着怪味,更不会饿着肚子上课。石板的农村自来电早就开通,我也不用每晚端着黑烟袅袅的煤油灯去上晚自习。家和学校,这二者生活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我更喜欢在家里,不喜欢一个人在那偏僻的山顶学习野外生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后天课就这么落下了?”倒是父亲有点生气。他不满我的娇气,更担心我的学习。“不要紧,最近课程简单,我能跟得上。”我向父亲承诺。父亲不好再说什么,第一次,在进入郭河中学几个月后,我在家难得过了几天轻松的日子,也过了几天饱着肚子的日子。回到学校,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我开始反感学校的生活,也愈发怀恋那几天生病的日子:不用学习,整天在家呆着,可以吃得饱饱的米饭。如何才能继续那样的日子?似乎只有生病才是最好的办法。我是如此的盼望生病,周三晚自习的时候,当我感到身体有点疲倦时,直接找到了班主任,再次请病假回家。母亲看着我周四回家很惊讶,尽管对我的再次回家养病表示怀疑,她还是带我去了医院。“你明天去学校,不能再在家里呆着,连续几次回家,你的学习会落下的。”父亲这次没有给我好脸色。“我身体感到比较累,而且明天大部分是副课。”我装着病秧秧的样子对父亲说。第一次,我对父亲撒谎了。又一次,我得以在家里呆到周日下午才返回学校。这种生活真是快乐,如果我就在家门口的石板中学上学该多好!每天可以回家,每天都这么轻松!这想法让我兴奋,我迫切想结束那噩梦般的郭河中学生活。我在石板河长大,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草木,还有我那些小学熟悉的同学。再次周六下午到家时,我明确告诉父亲我的想法。“我的身体不好,在学校这么下去只会更加不好,我想转校到石板中学来。”我说。“不行。我就纳闷你为什么最近总在生病,原来你是想装病离开郭河中学。”父亲一下子看穿我的小伎俩,勃然大怒。在学习的问题上,毫无疑问,母亲是站在父亲一边的,同样坚决反对我转校回家。父亲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我知道如果接下来继续坚持转学,后果只能是挨揍。我不再说话,但内心,回家上学的想法愈加强烈。周日中午,母亲准备好十多斤米,这一次,她放下家里所有的杂事,决定送我去学校,她开始担心我的状态。现在是农忙季节,农田里的活已经很多。哥哥和妹妹放学后都在家里干活,我实在不愿意去学校,希望在家附近学校上学,这样还可以帮助家里。去郭河中学真是个极大的失误,我愤愤的想。尽管万般不愿,我还是被母亲押着到了学校。返校的路显得无比漫长,母亲背着米袋子,冷着脸,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印象中,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生气。到了宿舍,心里郁闷之极又无可奈何。母亲返家的模样我在窗户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身材并不高,走得很快,低头赶路时的样子似乎很着急。到家估计是晚上了吧,走时家里在割谷,一家人晚上肯定还要打谷到半夜,我失落的想着。这个季节,他们每天要挑一百多捆草头,哥哥妹妹每天回家割猪草、放牛、打谷、插秧,而我却只能在这偏僻的山顶上想象着他们的劳作。母亲的背影从坡下消失了,我还愣愣的坐在床边。这感觉让我非常难受,看着满屋的高低铺,再看着那条没有了母亲的下坡路;突然间,我背起母亲刚刚放下的米,重新背起书包,偷偷的跟在母亲身后,踏上了回家的路。到家时大约晚上七点。天还没有完全黑。因为白天天气好,几乎家家都在割谷,很多家门口的打谷场亮着灯,我们家也是,只是还没开始打谷,哥哥、妹妹忙着在场中间铺谷。因为害怕父亲的打骂,我不敢进家门,偷偷的转到白天割好谷的农田,我想先去农田看看,帮助干点活,这样说不定在农田里的父母亲不会太责怪我。到达农田时,父亲正在将扁担往躺在田间的草头里插,母亲弯腰在帮着打捆。“爸,妈”我小声的叫到。父亲和母亲同时扭过头,看见了我,还有我身上的书包和十多斤的米袋子。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大吼一声,“你这个狗日的。”父亲停止杀草头的动作,在骂我的同时,直接拿着扁担,在距离我大约五六米的地方,将扁担直直的朝我飞过来。我吓傻了,还没来得及反应,扁担已经重重的砸在了我旁边的地上。等我再看父亲时,他疯了一般的冲过来,母亲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对我大喊,“海波快跑。”仍下书包和米袋子,我来不及多想,扭头就跑。没有任何目的地,只有一个念头:先躲起来再说。远处黑夜中似乎有个草垛,我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把钻了进去,把身体深深的埋了进去,浑身感到发抖、打颤,从没有过的恐惧震慑住了我,吓得埋在草垛中大气都不敢出。黑暗中,不知道过了过久,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喊我的声音。我不敢答应,害怕父亲追过来。缩在草垛里,晚上的凉风吹过来,单薄的衣服开始感觉有点冷。周围黑漆漆的环境也让我十分害怕。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在恐惧与寒冷中,我迷迷糊糊的竟然慢慢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完全是被周围嘈杂的人声叫醒,所有的声音都在叫着我的名字。我听到了哥哥和妹妹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了好多村里人的声音。村里人大部分停下了打谷的农活,帮助我们家四处找我。手电筒晃来晃去的光线此起彼伏,看得出,几乎所有人都害怕我出事,都急着找到我,但我还是不敢出来。这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那几乎是一种带着哭腔又沙哑的声音,“海波,你在哪里啊?快出来!”。突然,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海波,快出来!快回家!”这声音没有恼怒,我听到的,只是焦虑和担心,那是父亲的声音。霎时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黑暗中不远处,透过亮光,我清晰的看见了父母亲。母亲慌张无措的样子一览无余;父亲手拳的紧紧的,早没了刚才怒气冲天的样子,眼神里全是不安和紧张。父亲在我眼里一直就是天,但是第一次,我看见了父亲的虚弱。这感觉让我羞愧不已,甚至无地自容。我无法再藏,从草垛里钻出来,跑到光亮处,看着父亲,哭着说,“爸爸,我明天去学校,不转学了。”母亲跑过来,疯一样的哭着打我。我不说话,只是哭。父亲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眶也湿润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起床了,背上昨天带回来的米袋子和书包,再次踏上了去郭河中学的路。我要赶在早读前到学校。母亲用她的眼泪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课;学校的第一堂课,我不能再错过。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了逃学的念头;从那天开始,我真正开始从心里接受了郭河中学。郭河中学的环境并没有变化,我还是一样的经常饿肚子,但是,我好像能够适应这一切了。在以后长长的求学生涯中,我总会不时记起那夜的情景,记起母亲看见我从草垛出来,疯狂捶打我时的泪水;它让我一次次努力尝试着,去证明那些希望没有错、那些泪水没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