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这个名字,在古往今来文学作品涉及的众多女性当中,论知名度毫无疑问当属一线。她身上拥有一系列标签,更背负着千古骂名,即便近年来学界民间,出现了不少呼吁为之平反的声音,但想要全面翻盘目前来看还不大可能。这样一位知名度极高,且充满争议的女性有太多视角值得研究。我们要谈的当然是自己的专业,首饰服饰。明人兰陵笑笑生所著“古今第一奇书”——《金瓶梅》,为我们了解研究明代衣装首饰,提供了难得的机会。潘金莲以及一众着墨细致的女性主配角,更是有太多素材值得挖掘。
明以前,虽有不少诗词笔记中对于人物的服装首饰有所描写,但大多要么寥寥几笔,要么单寄闺思,无法得其全貌。而在《金瓶梅》中,服饰衣装有了具象而丰富的描述,衣装不再孤立,而是与人物的样貌情态融为一体,带入了日常生活的气息。为我们描摹出一幅幅流动着的,因世情时节变化着的鲜活画卷。书中第二回描写潘金莲与西门庆二人初遇之场景,潘金莲衣装“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纱”,“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首饰“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妆容,身形具象入微。
书中常用首饰串联人物关系,并多以「簪儿」出现。第八回中潘金莲嗔怪西门庆数日不见人影,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仔细一瞧却是孟玉楼带来的「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镌着两溜字儿: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还未见玉楼倒先以簪引出,作者妙思可见一斑。又如潘金莲为西门庆上寿所备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镌着五言四句诗:
“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以簪载情,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些发簪名称具体,样式生动,多以金银材质出现,又常能一副镕了打造多副。那么书中描述的发簪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否有实物与之对应呢?
我们选几类来看。
一点油簪儿这类小簪样式较为简单,通常簪首为半球面凸起,也称蘑菇头,再接锥形簪脚。簪首与簪脚连接部位有的还有一小段细颈。如浙江余杭塘栖超山明墓、陕西西安北关明墓出土之簪,皆为纯金打制,造型小巧简洁。
将簪插入发中,只露出一个金晃晃的小圆点,确有些“一点油”的味道。
上述簪虽为纯金制,但发现总体不多,更常见的是银镀金的形制。如无锡明代华复城夫妇墓出土的一对,通体银制镀金。现在看来虽显斑驳,但不难想象它曾经的光彩。小小簪儿轻巧实惠,簪于发髻或䯼髻之上,虽是配角,但不失点睛之妙。
简洁从来不是坏事,尤其是在首饰上,越是花哨繁复就越局限于场合。而一点油簪儿这样简洁款,既能挽发,又能固冠,有装饰性,又不喧宾夺主,自然可以日日插戴,堪称百搭。更重要的是,这类簪儿,由于其贴身日常的属性,在传情达意与寄托思念时更增添了几分温度,再合适不过。
无锡明代黄钺夫妇墓出土一点油诗名簪,簪挺上錾: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簪背后的故事我们无从知悉,只是透过这枝仅9.3厘米的一点油簪儿,品味着上面铭刻的四句透着淡淡思念之味的小诗,故事中所提之物与彼时遗存之物在此交叠,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个中滋味后人也应不难体会一二。
上述之外,还有圆头微微翘起、圆头无细颈等更简约的样式。二者都更多用作固冠与挽发,有单独使用,也有一对儿出现,式样总体都以简洁风格为主。
莲瓣簪儿《金瓶梅词话》第八回提到“金头银簪子”,此簪样式大多簪首为莲瓣状,其下连接金银制簪脚。事实上,莲瓣簪可以归入当时「金裹头簪子」一类,在宋元时已流行,明代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亦是玲珑巧丽喧宾不夺主小美簪。
金裹头簪因簪首造型各异而命名各不相同,《天水冰山录》所谓「金玉顶梅花簪」、「金宝顶桃花簪」是以梅、桃花造型命名,此外,菊、莲、葵、牡丹、海棠等也是常见题材。簪首通常金制,也有金镶玉样式,更华贵者会于此上再嵌宝石,金玉珠宝,极尽奢华。
浙江临海明代王士琦墓出土金裹头(花头)簪首两对,是做工精巧的一例。其在金花托上嵌玉花牡丹,金花托底部延伸出七条金花蔓,既作装饰又有固定作用。玉花之上再以金累丝勾勒出富有层次的待放花瓣,再有花蕊,再有花芯底托。其上点缀红色宝石一颗,娇艳欲滴,别具美感,明人的能工巧思可窥一斑。
至于「并头莲瓣簪儿」,从名称推测应是一枝簪于簪首处延伸出双头莲瓣装饰,取相伴不离之意。并头簪亦非明代新创,宋时这一类簪已是常见类型,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连三、连五,以及更多花头的桥梁式簪钗。
草虫簪、啄针儿
《金瓶梅》第二十回,潘金莲与李瓶儿抿头,见她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说到:
“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
其中提到的草虫头面是明代常见的一种,多是用虫介等小生物作装饰题材。《天水冰山录》中一再提到「草虫首饰」,《金瓶梅》第十二回提到的「金琢针儿」,五十八回提到的「撇杖儿」,六十一回描写王六儿「周围插碎金草虫琢针儿」,《明宫史》中记载的「桃仗」(桃疑应作挑)等,指的都是这类小簪。
草虫题材造型丰富,蜻蜓、白鹭、蚂蚱、蜜蜂、蜘蛛、螃蟹、蝉、蟾蜍、鱼虾等等皆有,有学者推测这些题材大约多来自南宋的院画小品,因而更有一番精细雕琢与自然气息。草虫簪小小一枝,插戴时总不止一对,前面提到“周围插碎金草虫琢针儿”也是描述了多对插戴的佩戴方式。
明代镶嵌细金工艺十分发达,首饰上大面积嵌宝用作日常佩戴的风气渐盛,红、蓝、绿、白各色宝石点缀其间。其时民间金银首饰明目已达百十种:
“孤雁衔芦,双鱼戏藻,牡丹巧嵌翠含金,猫眼钗头火焰蜡……正是绦环平安祖母绿,帽顶高嵌佛头青。”
挑心、顶簪、头箍、分心、掩鬓、围髻、耳环、耳坠……要感谢兰陵笑笑生,金瓶梅不仅仅在人物塑造,人物关系中妙笔生花,在首饰服饰方面也绝不吝笔墨,使我们真正有机会看到一幅幅或艳丽或清新,或端庄或妩媚的工笔画,而非示意与剪影。在浓浓烟火与生活气息的衬托下,这样的画面着实让人回味无穷。
书中,金银首饰的打制、插戴、赠予、留念、销镕、再打制,如此往复,又何尝仅限于每日生活中的情思与闲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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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扬之水《中国古代金银首饰》 故宫出版社
2. 孙机《华夏衣冠·中国古代服饰文化》《明代的束发冠、䯼髻与头面》上海古籍出版社
3. 沈从文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商务印书馆
4. 扬之水 《物色·金瓶梅读“物”记》中华书局
5. 南京博物院 《金色中国》 译林出版社
6. 倪毅 浙江省博物馆 《金玉默守》图录 中国书店
7. 镇江博物馆 《镇江出土金银器》 文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