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扶乩神棍、考场狂人、出版能人、冬烘酸儒……很难想象,如此截然不同的标签,会标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金圣叹,作为一个名字未被录入正史的才子,关于他的狂傲、急智、幽默的奇闻轶事却广为流传。但那些收录于类似古今笑话集的故事,大多来自裨史笔记,更有后人的臆造和以讹传讹。事实上,仅仅是“金圣叹”这个名字的由来,就存在着多种说法,而且各种传闻记录存在着模糊、矛盾和空白之处。所以,金圣叹的人生和他的名字一样,总让人觉得扑朔迷离,惊叹不已。
改名应举在一般人的眼里,金圣叹以游戏科场而闻名,如今流传最广的,也是他那各种稀奇古怪的考场故事。光看那些故事,大多数人可能觉得这个狂生有点歪才,不一定有真才实学。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他确曾认认真真答卷,甚至轻松考到第一。只不过,那次考试他没用本名,而是顶着“张人瑞”的名字去考的。那么,他为何要改名应举?这一切得从金圣叹的家世和童年说起。
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金圣叹出生在苏州府长洲县乡下一个较为殷实的家庭。他本名金采,字若采,年幼时家有田产,有仆人、丫环,父辈们通晓文墨,但并无功名。金圣叹10岁之前,家里发生了一场惊天变故,使他沦为孤儿,金家这一脉四散飘零,彻底衰落。
对于这场变故,史学界至今没找到完整的来龙去脉。有学者认为,金圣叹的一首《念舍弟》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记得同君八岁时,一双童子好威仪。拈书弄笔三时懒,扑蝶寻虫百事宜。一自爷娘为异物,至今兄弟并差池。前朝略续游仙梦,此后相思知不知?”也就是说,父母一过世,金圣叹兄弟就分离了,家庭分崩离析。
大难过后,金圣叹投靠到姑母家,10岁之后生活才重回正轨,这一年他进入私塾学习。关于这段时光,金圣叹还曾戏谑道:“吾年十岁,方入乡塾,随例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意惛如也。”
到了11岁,因为体弱多病,金圣叹常常请假不去上课。恰恰是这样的机会,让他接触到了私塾之外的闲书、杂书。先是《妙法莲华经》,然后是《离骚》和《史记》,因为年纪太小,阅读这些书有一定难度。金圣叹坦承,《离骚》生字太多,虽然喜欢,但很多地方不能理解,只是将喜欢的一些章句拿来吟唱而已。
不过,金圣叹对通俗文学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投契与爱好,读到《水浒传》后,他着迷了,甚至到了“无晨无夜不在怀抱”的地步。以至于在12岁时,他花了5个月的时间,把《水浒传》评点了一番。当然,后来流传甚广的“金批水浒”,是金圣叹成年后重新修订的,但有些评语一看就知道确是幼年所作,比如“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家难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
即使没有遭遇家庭变故,金圣叹也远比一般孩童敏感。有一则他自己记录的童年故事:7岁时,金圣叹站在井边发呆,想把手里的瓦片扔到井里去,却也同时意识到,扔下去后,这瓦片便永无出头之时,可不扔呢,自己又不高兴。犹豫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把瓦片扔下去了,然后大哭归家。就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在经历了难以治愈的童年创伤后,性情大变——他眼高于顶,睥睨一切,“为儿时,自负大材,不胜侘傺,恰似自古至今,只我一人是大材,只我一人独沉屈者”。
这种佯狂乖张的个性最终集中体现在科场上,“每遇岁试,或以俚辞入时文,或于卷尾作小诗,讥刺试官”。金圣叹玩世不恭,将考场当儿戏,终因“以岁试之文怪诞,黜革”。不过,功名被革除的第二年,他便再次参加了童子试,这回当然不能用本名了,于是化名“张人瑞”。这回没出怪诞之言,他轻轻松松拔得第一,成为苏州府学的庠生,这也是后世一些人误以为他本姓“张”的缘起。
事实上,明末清初的大变革时期,由于种种原因以化名应试的情况并不鲜见。但后世把金圣叹的“庠姓”误当作“本姓”,其中一个原因是:“人瑞”这个假名,后来并未弃之不用,反而蜚声海内。
化名扶乩其实,金圣叹最早在晚明的文人圈子内出名,并不是因为点评了《水浒传》,或是在考卷上写了几首诗,而是当时的士林领袖钱谦益曾亲自为他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做《天台泐法师灵异记》(泐,音lè),将他大大吹捧了一番。这篇文章写于崇祯八年(1635),此时的金圣叹不过27岁,而钱谦益早已是东南文坛的盟主,他为何要为这个年轻人站台背书呢?
事实上,金圣叹靠着一种特殊本领让钱谦益钦佩不已,那就是扶乩,做的是降神附体的工作,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神棍”。金圣叹告诉钱谦益,其前世是东晋的高僧慧远,净土宗的开山祖师。他引经据典,口才滔滔,令钱谦益深信不疑,后者欣然作了《仙坛倡和诗》十首和之,并撰《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力驳世人怀疑。文中,钱谦益说“泐大师”通神灵、知宿因。当然,这些都是“泐大师”自己包装出来的。
钱谦益因晚年失节,向来为后人所鄙夷,因此,他信奉这些怪力乱神,自然可以用“老糊涂”一批了之。但被金圣叹蒙骗的,还不光只有钱谦益,当时江南主流文化圈中的很多名人,像姚希孟、叶绍袁等,都曾请金圣叹到家中扶乩降神。
金圣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无他,这些名士皆是被他的文思与才情打动和折服而已。一般人不了解扶乩,只知道扶乩大致是在倒扣的簸箕下装个丁字木架,架设在沙盘上,术士降神后,在沙盘上快速写字。但扶乩要真正打动事主,一方面要能充分研读对方的需求,另一方面还要才思敏捷,有知识储备,显然,“泐大师”金圣叹确实是此道高手。
金圣叹扶乩生涯中最著名的主角是才女叶小鸾。叶绍袁乃江南名士,其妻沈宜修同样出身于文学世家,二人所生的八男五女皆才貌双全。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变故突至。先是三女叶小鸾在婚前数日忽染微恙,后竟至不起,年仅17岁便香消玉殒。随后,其大姐因哀伤过世。叶家的悲剧并没有到此为止,两年后,次子因科举失利抑郁而逝;5岁的八子又惊风夭折。经历了一连串打击后,沈宜修悲痛过度,撒手人寰。
在叶家多灾多难的这几年,金圣叹多次去叶府设坛扶乩,但他哪有什么通天之力,所做的不过是给予在世者一些精神抚慰罢了。有据可考的一次是崇祯八年六月,金圣叹应叶绍袁之请,将3年前过世的叶小鸾从仙府“招魂来归”,金圣叹问,叶小鸾答。这才有了后世文人津津乐道的一段“审戒”对话,这些对话和诗文最终为世人描摹出一个清澈空灵的才女形象。
如今我们当然知道,那些诗句不可能是已故的叶小鸾所作,而只能出自金圣叹之手。但他写得实在太好了,那些清丽俊雅的词句与一个17岁少女的冰雪聪明完美契合,身为父亲的叶绍袁自然无半分怀疑,有的只是无限爱怜。那些文字也深深打动了钱谦益、周亮工等人,他们纷纷为叶小鸾作传。这些诗句后来被误传为叶小鸾之作,以至于后人如袁枚等都误以为实有其事,叶小鸾成了一个令人倾慕的传奇。
世人皆知金圣叹在文学批评方面的成就,但很少有人了解他是一个文学天才。他在20岁到30岁之间的这段“以鬼神身说法”的经历,看似荒唐可笑,实则恰恰说明他积累了丰富的奇诡驳杂的学识,否则也不会追随者众。
“粉丝”们对金圣叹的追捧和叹服也并非一时兴起。到了顺治二年(1645),明清易代之时,叶绍袁蓦然回首崇祯八年时,金圣叹对时局的预测:“泐公曾有言,流贼必不渡江,苏州兵火,十年之后必不能免。今乙酉,正十一年也。”这些预测竟一一应验,令叶绍袁心惊不已。
那金圣叹本人呢?既然一语成谶,他真的准备好顺势而行了吗?
鼎革寄名“泐大师”断言必不能免的“苏州兵火”,终于在顺治二年五月底毫无悬念地发生了。
清军南下,弘光朝廷毫无抵抗之力,南京陷落后,苏州随之进入无政府状态。很快,清军气势汹汹而来,苏州也卷入了兵灾漩涡中,人命如草芥,能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幸运。
金圣叹活下来了。这一年,他生了一场重病,或许因此侥幸躲过了兵灾。他的朋友中有人起兵抗清,有人四处奔走,间接向他叙述了兵荒马乱、烽火连天的艰险和悲怆。“四郊方斩馘(读guó,意为古代战争中割取敌人的左耳以计数献功——编者注),七日尔生灵。造物真轻忽,翻欢作泪零。”“亲有几人兵甲后,哀怜到我候书俱。”经历兵火的这一年,金圣叹留下了多首描述兵灾的诗句,字里行间流露出劫后余生的颓废。
有一种说法是,明清易代后,金圣叹不愿以旧名入新朝,所以更名人瑞,字圣叹。不过,这个说法应是后人的牵强附会,因为有证据证明,在明朝覆亡前,他就已经有“人瑞”和“圣叹”两枚印章,而以圣叹之名评点的《水浒传》更是早就出版了。
值得提出的是,鼎革之后,金采这个名字还时不时出现在朋友的称呼或信笺中,但金圣叹自己的署名则一概变为“金人瑞”。“人瑞”二字既有长寿之意,也表吉祥之兆。经历了一场不知须臾生死的浩劫后,自称“人瑞”到底是嘲讽还是祈愿,不得而知。
此后的十余年岁月里,金圣叹大抵在专心致志的著述生涯中度过。后人记载,金圣叹在“明亡后,终日兀坐,以读书著述为务……心血耗竭,白发星星矣”。对他来说,有过生命无常的感慨,所谓名利,早已如薪尽火灭,毫不介怀了。
真是如此吗?事实证明,这是一种假象,一种连金圣叹自己也没勘破的假象。12岁起点评《水浒传》,写了40年评语的金圣叹,在53岁这一年,因为别人的一句评语瞬间枯木逢春了。
“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敬赋。”这是金圣叹《春感八首》的序,跟在序后面的是他写的8首诗。这8首诗是什么内容呢?“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谁都能读出,此时的他有点得意忘形了。他甚至还在诗中幻想,自己能成为姜子牙、诸葛亮那样的能臣重臣。
不少人抓住金圣叹这毫不掩饰的狂喜,批评他“丑态毕露”,特别是对于一个早就写下“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该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的人来说,上述诗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他狂妄人生中的败笔。但是,如果通盘考虑他的经历,他的态度之转变其实并不难理解。
金圣叹一生自负大才,却命运多舛,理解者少,嫉恨者多。他年轻时的那段扶乩生涯惹来的非议颇多,“信者奉之为神,恨者詈之为魔”,一些恶毒攻击他的人甚至将他诽为“儒妖”。这洗之不去的负面影响,一直延续到他中年后从事的书籍出版工作,金圣叹不止一次感叹:“其书一成,便遭痛毁”,“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
太多“贤人君子”的攻讦和蔑视,让金圣叹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此时,突然有个知音给予他认可,而且这个知音还是天子,很难不让他感到自己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日了。如此看来,他的狂喜、感激和涕零,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顺治帝的金口玉言,真的会是人瑞一直期许的好兆头吗?
叹为快哉在清初的10余年间,随着评点著作的不断问世和广泛传播,金圣叹的声名越来越大。清代常熟人王应奎记载,当时几乎家家都有金圣叹的作品,其作品甚至流传到皇宫大内,年轻的顺治帝也曾读过他点评的《西厢记》和《水浒传》,这确实是一种成功。
但需要厘清的是,金圣叹从邵子兰口中得到的消息,只转达了皇上对他评价的前半句而已,后半句显然更关键:“议论尽有遐思,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者。”顺治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直指金圣叹有才但不入主流、不识大体。此后,顺治帝间接翻转了金圣叹的命运,他没有等来“青云直上”,却等来了“大祸临头”。
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24岁的顺治帝晏驾了。二月初一,布告世祖薨逝的哀诏至苏州,江苏巡抚朱国治等人设幕哭临三日。谁知,三日后却引发了一场风波。
一年前,新任吴县县令任维初到任,此人贪鄙狠毒,以酷刑催纳钱粮,对百姓睚眦必追,但自己却贪墨了几千石的粮食。在吴县,连三尺孩童都恨他入骨。
二月初四日这天,苏州100多名生员聚集在文庙,哭奠刚刚去世的顺治帝。但随后,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拥至府衙,向江苏巡抚、按察使等大员跪进揭帖,公请驱逐县令任维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江苏巡抚朱国治下令抓捕滋事者,当场有11人被抓。这就是“哭庙案”的最初情况。
朱国治也是赫赫有名的酷吏,比任维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决定杀鸡儆猴。于是,他连夜上报,称“串凶党数千人,群集府学”,还将“哭庙案”拔高成为“通海大案”。“通海”指的是和郑成功之间有通联。
到了四月十三日,朱国治又抓了苏州府学教授程翼苍,“哭庙”时掌管文庙钥匙的他,又供出了与事者中的两名首要成员,其中一人便是金圣叹。罪证是什么?有说是金圣叹在“哭庙案”发生后曾写了《十弗见》一文,嘲讽官府;也有一说是,金圣叹草拟了哀悼顺治帝的“卷堂文”。无论如何,说金圣叹是“哭庙”行动的组织者未免过于牵强,他大概连文庙现场都没去过。事实上,金圣叹对于自己被牵连入狱毫无准备,在“哭庙案”发生后的20牵连入狱毫无准备,在“哭庙案”发生后的20天,他就和朋友在虎丘游山玩水。到了四月二十六日,金圣叹突然被捕,押送江宁。
被捕已是意外,更令金圣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被定为祸首,将被处以极刑。他当然肯定自己是无辜的,因此在最后的家书里写道:“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看到这句话时,仿佛听得见他在狱中那无可奈何的苦笑,随后再传来一声浊重的喟叹。
但围观者并不怎么同情金圣叹的遭遇,甚至还在他的经历上“添油加醋”。从四月二十七日入狱,到七月十三日在江宁三山街行刑,这两个半月的牢狱之灾,让日后关于金圣叹的民间轶事多了不少“材料”。
首先,金圣叹跟狱卒开玩笑,让对方帮忙带信给家人。信当然先要被审查一番,上面写着:“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憾矣。”狱卒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金圣叹捉弄了。
接着,金圣叹又去安慰儿子,儿子探监大哭,他泰然自若地说:“哭有何用,出个对子考你。”于是,吟出上联:“莲(怜)子心中苦。”儿子哪有心情答,金圣叹自答道:“别哭了,我替你对下联——梨(离)儿腹内酸。”
这些故事的真假自然已无法求证,估计大多都是后世将民间故事附会其身。不管金圣叹的性格有多怪异,才学是否近乎妖,人品有无污垢……后世偏偏就喜欢把他塑造成一个蔑视生死、戏谑众生的模样。
为何?只要去看看他自己平日里的文字,大概就懂了:
十年别友,抵暮忽至……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不亦快哉!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还债毕,不亦快哉!
原来,“不亦快哉”,才是金圣叹的口头禅。
来源:《同舟共进》2021年06期,作者杨基宁